紅玫瑰與白玫瑰(8)
剩下他同嬌蕊,嬌蕊走到床前,扶著白鐵闌干,全身的姿勢是痛苦的詢問。
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曬到他枕邊,隨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帘拉上了。
她不走,留在那裡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洋磁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
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機說話,說:"你別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
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
她又道:"我決不會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幾次未說完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各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於不同的時候噹噹打起鍾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著。
等天黑了,她趁著房裡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
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著他的腰腿號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鬆的頭髮像一盤火似的冒熱氣。
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哭著,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哭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
振保他也是,吃力的說著:"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慾望,一個勁兒的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為什麼要拒絕的。
最後他到底找到了相當的話,他用力拱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
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
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愛的只能是朋友的愛。
以前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告訴他,都是你的錯了。
……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
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髮往後掠兩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爬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是夢魘,後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
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軟緞面上的鴨絨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以後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彷彿是離他很遠很遠的事。
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於答應說好。於是他母親託人給他介紹。
看到孟鸝小姐的時候,振保就向自己說:"就是她罷。"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里,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
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
風迎面吹來,衣裳朝後飛著,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隻覺得白。
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
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了。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可是鸝是壞學校里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
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來了,像病院里的白屏風,可同時,書本上的東西也給隔開了。
鸝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
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裡的人看了信總是說這種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之後就結婚。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幾次電影。
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後。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面,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著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分內的權利,因為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
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學來的,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認為她這種地方是個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不討厭。
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鸝私下裡是覺得惋惜的,據她所知,那應當是一生最好的一段。
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有十分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已經彷彿在那裡梳頭,抬起胳膊,對著鏡子,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里,試著往上頂,頂掉管子上的蓋,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
現在是好的,將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那邊的浩浩的風,通過她的頭髮。
在一品香結婚,喜筵設在東興樓──振保愛面子,同時也講究經濟,只要過得去就行了。
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他掙的錢大部份花在應酬聯絡上,家裡開銷上是很刻苦的。
母親和鸝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於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鸝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
振保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體並不怎樣感到興趣。
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達的乳,握在手裡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
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律化的。
和幾個朋友一起,到旅館里開房間,叫女人,對家裡只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
他對於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豐肥的辱屈。
這對於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復,但是他自己並不肯這樣想。如果這樣想,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褻瀆了過去的回憶。
他心中留下了神聖而感傷的一角,放著這兩個愛人。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痴心愛著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捨棄了她。
他在外面嫖,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
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
"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當著人他便呵責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看見了。
鸝每每覺得,當著女傭丟臉丟慣了,她怎麼能夠再發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
她怕看見僕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僕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鎖著眉,嘟著嘴,一臉的稚氣的怨憤。
她發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於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