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七章(3)
樊仁祥前傾著身子,專註地看著黃公愚。為了保持這種尊敬的姿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抽了一口煙。抽煙時,目光也沒離開黃公愚。彈煙灰了,他仍然目不轉睛。拿煙的右手縮回來,摸索著慢慢觸到茶几上的煙灰缸,然後在上面輕輕蹭著。好在抽了幾十年煙了,手底下對煙的感覺是清楚的。這一下蹭掉的是煙灰。這發硬的想必是燒板結的煙絲中的小柴棍,輕輕乘著勁蹭掉它,不要讓整個紅煙頭都跟隨著掉下來,否則煙就熄了。再慢慢旋轉著,像轉圈削鉛筆一樣。現在剩下的大概都是紅煙頭了。那紅煙頭大概是個四十五度的圓錐體。這一切動作都有點下意識。他感到坐的姿勢有點彆扭,又略微往前挪了挪屁股。因為不敢欠身,屁股在皮沙發上摩擦出了聲響。這聲響容易讓人有不文明的錯覺。他的臉上一直堆著笑。時間太長,臉部肌肉有些緊張,突突地輕跳著,要抽搐起來。他立刻放鬆一下臉部肌肉,讓笑紋平伏下來,然後再一次使它浮出來。可臉上的肌肉還是輕跳著要抽搐,他於是再放鬆一次,再讓笑紋平伏一次,然後再浮現出來。這一次好像沒有要抽搐的感覺了。不過,笑容要淺一些,要不時間長了,肌肉還會跳。因為他一直想努力地、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種恭聽的姿勢和表情,他的意識也處於一種一無所動的麻木狀態。他甚至不太清楚黃公愚講了些什麼。雷彤林聽著,自如地維持著禮貌的神情,心中卻水一般過著意識流。動不動就是培養接班人,這協會是他的?「王莽謙恭未篡時」也上來了,有什麼忿忿不平的?中青年上來了,你不該往邊上靠靠?要不你培養接班人幹啥?他的記性可真是好得讓人吃驚,幾年前的日子還記得一清二楚。要說老糊塗,也不糊塗,對過去有些事記得清楚著呢。你看,對自己添的小標題還記著呢。什麼「辯證法」,「戰略意義」,真是胡掰。老了不安心歇著,還一天到晚的要管事,真是沒有自知之明。孔子要一百年、二百年、幾千年地活著,中國也非遭殃不可……他的意識流被打斷了。黃公愚的話沖他來了:「今天的電視專題報道你看了沒有?」「我和老樊一塊兒看的,拍得還不錯。」雷彤林答道。「什麼不錯?有問題。為什麼這麼突出魏炎,這是什麼用心?你去電視台了解一下,魏炎搞了哪些名堂,回來告訴我。」「這……」「這是我交給你的任務。」衛華扶著自行車在舞廳外面等著。這是衚衕內的一個禮堂,門口裝綴著變幻閃動的彩燈,停著一大片自行車、摩托車,還有十幾輛小轎車、吉普,有十幾個看熱鬧玩耍的小孩兒。禮堂里傳出舞曲和舞曲間歇時的喧嘩,帶著濃烈煙霧的燙熱空氣也從大門裡湧出來。他還是來了。趙世芬常常跳舞誤了末班車。他怕半夜她在路上出事。散場了,人們潮水般說笑著湧出來。衛華如同水流中的一塊礁石,任憑人潮從身旁流過,睜大眼張望著、搜尋著。「世芬。」他眼睛一亮,伸手喊道。趙世芬正挽著一個舞伴頭挨頭說笑著,隱約聽見喊聲,她抬頭看了一眼,臉色一下變了。討厭,怎麼追到這兒來了。人流後面閃過衛華的凹形臉。她太不願意在這兒碰見他了。她鬆開和舞伴相挽的手,匆匆告別:「我得趕快從那邊走了,晚了該坐不上車了。」「剛才不是說好了送你,一路散著步走到南池子?」舞伴說。「我想起點急事,還是趕車去。你先走吧,下次再見。」她嫵媚地一笑,在人流中快步朝前穿行著。「世芬。」她又聽見那討厭的叫聲,隔著數不清的人頭和衛華的目光對視了,她明白無誤地表露了她的厭惡,繼續朝前走。衛華明白了,他不過是明白了他早就明白的一個事實。他低下頭,推著車,隨著人流往前走。黃公愚開始了他最重要的行動。「彤林,仁祥,你們都是我最信任的同志。怎麼個信任?我準備把協會的工作以後逐步交給你們。」他由於激動,有些語無倫次。樊仁祥深為不安,他不知所措地搓搓手。雷彤林腦子裡閃過的意識流是:他現在還有說話算數的實權嗎?糊糊塗塗的,誰聽他的?不過也不能小看他的影響,畢竟有資歷在那兒擺著,在上頭也有影響,自己有些事還要靠靠他,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別得罪了魏炎。「樊仁祥你完全可以當副主席,當秘書長,你是東方藝術協會的老同志了,是內行,水平肯定在魏炎之上。魏炎有什麼水平,還不是我扶持上去的?我現在撤銷對他的扶持。像他這樣上下積怨的人非垮台不行。有善必聞,有惡必見。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你們要另起爐灶。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啊?彤林,你年輕,更有培養前途,以後可以成為協會接班人。寫過文章沒有?寫過?收一收,編個集子,我給你寫序言,先提高一下學術地位。這是基礎。不要像魏炎,野心家,你要一心搞學問,不要有邪欲、貪慾。韓非子講過:『人有欲則計會亂,計會亂而有欲甚,有欲甚則邪心勝,邪心勝則事經絕,事經絕則禍難生。』啊?魏炎這樣的早晚禍難要生,沒好下場。彤林,這道理我教導給你了,能懂吧?荀子講過,『邪穢在身,怨之所構。』你幹壞事,人們的怨恨就指向你。我相信你們。仁祥在外多年,一到北京就來看我,沒忘我,這才是日久見人心。彤林,我是一直很關心你的,1979年底那次救濟款——你父親去世,你母親又血壓高癱瘓——就是我親自批的,120元,你還記得吧?1980年,嗯……是3月份,那次調房子,給你從一間住房調成一間半,增加了八平米,是吧,那是我親自決定的。記得吧?你還記得,好,這就好。我很關心你。前年,我做的協會年底工作總結,還專門提到你通聯工作搞得好,整整一自然段,一百多字,你應該有印象的,是吧?這都是為了一步步培養你。仁祥,你們今天來了,我明確表個態,我要重點培養你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