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齡公主》 (17)
清宮大內里隱藏著各種秘密,那些秘密浸透在大內的一草一木中,草木也知情,草木也有生命,於是在人的嘴巴被封閉之後,草木便通過自己的氣息傳遞著那些秘密,其中流傳最廣的,莫過於一個叫做珍妃的他他拉氏女兒的傳說。珍妃在歷史上的知名度,怕是一點也不次於她那位著名的婆婆葉赫那拉氏,但兩人卻的確是死敵。略有一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珍妃生前被慈禧的迫害,卻極少有人知道,慈禧也曾經在珍妃死後大觸霉頭。但是所有的宮人都發現在庚子迴鑾之後,老佛爺的確是老了。在德齡的記憶中,慈禧最早的照片自然是二哥勛齡於光緒二十九年攝的,那一年,阿瑪裕庚任滿回國,德齡姐妹被封為御前女官,老佛爺瞧了姐兒倆的玉照之後,才決定照相的。殊不知只有老佛爺心裡明白,那卻並不是她的處子照。早在戊戌年之前,就曾經有西洋的攝象師為慈禧拍了第一張照片,照片洗出之後,便被慈禧幾下子撕得粉碎。原來,那洋攝像師竟然把老佛爺細密的皺紋纖毫畢現地展示了出來,這讓一向掩耳盜鈴的慈禧一下子受不了了!原來咸豐年間的妃子,竟是如此老邁了呵!慈禧的臉型如一般的滿洲婦女一般,是長長的,顴骨低平。這樣的臉型,是最經得起老的那一種。按照新式的說法,慈禧是極為自戀的那一種女人。她二十七歲守寡,正當女人的黃金時代,儘管後世因為恨她,為她編派出無數個男人,譬如什麼安德海、楊小樓、李蓮英之類,但實際上,這個年輕守寡的女人的確沒有這個膽量——那是大清的鐵制,任何僭越者都將咎由自取,二十七歲的慈禧膽子還遠遠大不到那個份上。鮮為人知的是,早在咸豐駕崩的時候,慈禧就已經不愛他了。極度自戀的女人慈禧,其實被好色縱慾的丈夫只臨幸過有數的幾次,而每一次給她帶來的並不是什麼甜密的體驗。咸豐與大多數帝王一樣,在**中只考慮自己的歡娛,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慈禧的初次,甚至感覺到十分痛苦,雖然她咬著牙與咸豐帝顛鸞倒鳳,心裡卻在盼著快些結束。自然,及至懷了皇子,她終於感受到了一個女人——一個皇妃的幸福,但那幸福是短暫的,就在她的肚子隆起的時候,她的男人——那個好色縱慾的皇帝在圓明園養了「四春」,都是纏小腳的漢族女子。她的狠歹歹的心情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作為一個女人,自然希望丈夫的專寵。但是於咸豐來說,這根本就不可能。儘管後世傳說紛紜,實際上的葉赫那拉氏雖然頗有姿色,卻距離傾城傾國的標準差得遠呢。她是見過四春中的「牡丹春」的,那的確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她心裡自嘆弗如。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氣憤,以至於她終於忍受不住,向丈夫提出勸告了,而他們之間的齬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產生的。咸豐究竟有沒有遺詔,早已不可考。但是有一件事情卻是真實的:如果假以壽數,那麼懿貴妃的最後命運很可能便是——冷宮。縱慾的皇帝終於撒手人寰了,這為懿貴妃創造了一個問政的機會,也為她留下了一根救命稻草。之所以說是救命稻草,其實是指在以後漫長的近五十年中,這個姓葉赫那拉的女人把本來是縱慾好色的那個男人神化了,每逢她打熬不住的時候,她就跪在先皇帝的遺象前,向他傾訴。在她傾訴著的時候,他在她心裡的形象,已經慢慢轉變成為一個體貼溫存、對她專寵的風流天子。人都是需要自欺的,一個自戀的年輕女人更加需要。在那些比死還難受的日子裡,只有那根稻草、那個她心造的專情於她的男人幻影才能勉強給她一點支撐。但就是這一點支撐,也在庚子迴鑾之後被打碎了,打碎它的,正是那個叫做珍妃的他他拉氏的女兒。她不斷在惡夢中夢見珍妃,每次夢見珍妃,都是她最後的憔悴不堪的樣子。那個小女子在三所里被關了整整三年,僅通飲食而已。所以最後她出來的時候,瘦得只剩了一雙大眼睛。珍妃曾經是十分圓潤豐滿的,作為女人,慈禧很不喜歡晚輩嬪妃的肉感,而珍妃恰恰是最肉感的一個,慈禧曾經想,也許光緒就是喜歡她那身肉呢。瑾妃便不同了,雖然也是一身肉,但那一身肉未免太多了,多得沒有了曲線,上下一般粗,活象個汽油桶,臉也圓得就象圓規畫出來的似的,所以才有了「月餅」的綽號。慈禧是十分迷信的,她記得珍妃死前那不甘的模樣,所以私下裡她深信珍妃冤魂不散,更相信珍妃過去住過的景仁宮與北三所鬧鬼的說法。為此她挖空心思作了許多文章,譬如把珍妃的屍體打撈出來重新厚葬,又加封謚號等等,但是這一套掩人耳目的做法連她本人也深感心虛。有一夜的惡夢最讓她難忘:珍妃素衣跣足,用拂塵指著她斥道:「葉赫那拉氏聽著,我已見到大行皇帝,他命我轉告於你,若是再不竭制惡念,一意孤行,五年之內,汝定將死於非命!」言畢,慈禧滿身大汗驚醒,其時,天色正交三更。慈禧好象是一夜間就老了。自此之後,這個從不認輸的鐵女人,竟也常惴惴起來,拜佛吃齋是常有的事,雖然對下人狠毒依舊,卻也很少自己出面做惡人了。不過從小受西方教育長大的德齡是不信鬼的,她追了上去,前面的黑影回過頭來,竟是瑾妃。德齡和瑾妃就默默地站在黑暗中,痴痴地對望著,半晌,瑾妃才說:「今兒,是珍兒的生日,我是想到湖邊給她放一盞燈。怕人瞧見,就自個兒出來了。」話未說完,眼淚竟如潮水一般湧出。德齡看她的手中果然有一盞未點的燈,便安慰道:「瑾主子,珍主子要知道你當姐姐的這片心,也會很安慰的。」瑾妃道:「我這個當姐姐的,從前對她不好,但願她不要怨我。」正說著,皇后帶著一群太監和宮女趕到,一個太監還拿了驅鬼的符。瑾妃下意識地把燈藏到身後,皇后見了,皺皺眉道:「原來是你在鬧鬼!」瑾妃急忙跪下道:「皇後主子,奴婢並不是有意的。」皇后哼了一聲道:「我倒沒什麼,要是驚動了老佛爺,瞧你怎麼辦。」瑾妃含淚道:「皇後主子,您可千萬別……」皇后把燈拿過來,瞧了一眼上面的落花,手有些顫抖,良久才道:「今兒,瞧德齡姑娘的面子,就算了吧。以後可是下不為例。」輕輕的一句話,把個瑾妃嚇得面如土色,連忙磕頭謝恩不提。皇后命兩個太監送德齡回去,德齡一頭走一頭想:「不知人是不是真的有靈魂?皇上夜夜在瀛台候著,也不知珍主子回來瞧過他沒有?」在那天夜晚,德齡好象真的感受到了珍妃的靈魂。那是從活人身上感受到的,來自瑾妃,更來自皇后在沒有在場的皇帝。好象在冥冥之中,珍妃的魂靈就在空中懸浮著,俯視著他們,那是個驕傲而美麗的靈魂,正是死亡令她的美麗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