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郡(3)
與此相關的是一個由我先祖傳下的偈語。莫輕寒說,是這樣的,廣陵杜家代代為史官,代代追尋真相,但所有追尋真相的人都無法獲知,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而我,杜若,廣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六代孫,帶著對未來的恐懼和命運的無知,問他說,那麼,我呢。我也會那樣死去嗎。死於非命。他說不會的。那是太和元年的初冬,我在元苓門送別將要南下的莫輕寒,他撫摸我的臉頰然後說,杜若,你不會死去,你將在此安然生存下去。他說我把一切都做好了安排,你會在這裡衣食無缺,平安地生活下去。他如此告訴我,而我緊閉嘴唇,如同我向來習慣的那樣,若一個真正的啞女一言不發。但這並不表示我真的一無所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樣說,就意味著,他再也不會回來。謝歸葬說他會好好的照顧我,他告訴我莫輕寒走之前將我託付給他,讓他娶我為妻。他眼睛漆黑,笑容明朗不羈,他說,杜若,你明白嗎,他再也不會回來。他是太平當的少東,繼承家業,手段精明,使太平當成為并州最大的當鋪。我曾經見過他一次。在蘭汀園破爛的大門口,他拉住莫輕寒不放,神色焦慮,低聲地說著什麼。而莫輕寒見到了從年戀舞處賣曲歸來的我,就匆匆把他打發走了。我問他說,那是誰。因在這羯人的土地上我們鮮少與人交往。莫輕寒笑,他說,是生意上的朋友。因此,當他帶著僕從登門造訪的時候我並沒有拒絕他的到來,在懷梁堂中我坐在他對面,沉默著聽他神采飛揚地講述莫輕寒和他的相識。在上黨城顯貴石昀的府中,莫輕寒賣給他商朝的碧玉宮燈,鑲嵌深紅無暇的瑪瑙,他將它送給石昀做壽禮,四座皆驚,老人則開懷大笑。他說,杜若,莫輕寒到底是從哪裡得到那麼多前朝的寶物呢。我笑著搖頭。他說,他竟然連你也沒有告訴嗎。如他所言,莫輕寒從不告訴我任何事。彼時我們剛剛來到雁門郡,生活艱難,常常在飢餓寒冷中度過漫長的一天。後來我們在城東找到一座荒園,傳說幾年前園中一家人在一夜間離奇死去,因此被傳為鬼宅,再沒有人居住——於是我們住了進去,把園子叫做蘭汀園——我不知道這是我那瘋子父親的主意或是莫輕寒的。那時候我常常和杜善走遍園中每一個角落,期待意外的發現,玉釵,舊裙子,各種小玩意,還有大櫃大櫃的書——後來這些書被飢餓中的史官杜善當作充饑的糧食吃下。我又忘了是什麼時候,生活突然不再那麼艱難。莫輕寒買回各種東西,帶我出去逛街,我要什麼就買什麼給我,但他卻任由蘭汀園保持荒蕪的狀態,也不請任何僕人回來。而無論是我,還是史官,我們都沉默著知曉了他的意思——這原來是外族人的土地,漢人只能被粗暴地對待,就像我裝做一個啞女,終日不出門戶,除了去綠意坊賣我寫的曲子。如年戀舞所言,我的曲子都會一唱而紅——是莫輕寒買回琴來教我識樂,我總是進步得飛快。腦中總有陌生而熟悉的曲子一隻連著一隻旋轉,而我把它們彈出再錄下。有時候,莫輕寒會看著我做這一切,臉上帶著乍喜還悲的怪異表情,他最後說,杜若,你真是像極了你的母親。對這一點,我從不懷疑。因我的父親杜善一直叫我蘭汀。蘭汀,蘭汀。在他偶有的平靜時刻,他那樣面帶寵愛地叫我母親的名字,蘭汀,你彈曲子給我聽好嗎。蘭汀,天太冷,多穿點衣服。蘭汀,你的病什麼時候才好。蘭汀,不要哭。長久以來,在孤獨的雁門郡,在破損的蘭汀園,只有莫輕寒知道我的真名,只有他願意叫我杜若,他說,杜若,我帶你去逛街好嗎。七歲那年,因為杜善茫然無休的囈語,我一度以為我就是那個叫做蘭汀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我想象自己隱匿在一個七歲女童的身體中。我是蘭汀。在南方的故都洛陽,我遇見顯赫史官世家的獨子,他微笑叫我蘭汀並且親吻我的臉頰。他說,蘭汀,我獨自從遠方來到洛陽,孤苦無依,你能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嗎——消瘦的男人,有俊朗明媚的臉龐,我被他眼中的光芒迷惑,終於緩慢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