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郡(5)
我依舊沉默,看著撲面而來的,屬於北方的堅硬凍土,輕輕地點頭。平城酒香四溢,城牆矮小而斷續。謝歸葬告訴我鮮卑人不愛修高大的城牆,因為城牆並不足以保衛他們的家園。他們都是些牧人,追逐水草財寶,難以安然,在烈馬上,快速賓士,大口喝酒。他拉著我的手在平城塵土飛揚的大街上行走,爽朗快樂地笑。他說杜若,你知道嗎,我每次來到這裡,就會把煩心的事情都忘記——我們羯人,本來也該這樣生活,在馬上賓士,永不停止。這是屬於血液中的東西,無論我們安定下來多久,也是無法抹殺的。莫輕寒也這樣對我講起。他說杜若,血脈無人可以超脫,就像廣陵杜家的史官們,懷著篤定去尋找真相,從沒有人懷疑,但是,卻沒有人發現。他們每一個,都輕易死去,死於非命,不留全屍。我不知道這是他的堅持還是我杜家先祖的堅持,或者真的是無可奈何的事實。我一再被如此告知,真相是不可知的,即使永世追尋,而世上的人,都是陌生——十歲的清明,莫輕寒帶我出門踏青,在通向墓地的路上見到那些來往沉默的人群。他告訴我說,杜若,你知道嗎。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我不明白他的話,但我卻沉默而虔誠的傾聽。他說所有的人都未曾相識。即使他們會如春樹暮雲般相互思念,但他們思念的,並不是那個他們思念著的人,而是一個幻象。就好像你的父親杜善,還有蘭汀。他們思念的,都不是對方。並不是對方——他們根本就未曾相識。他們從未看見對方。他們從未識破真相。在他走後我將要成為羯人謝歸葬的妻子,因此不斷想起他的那些話語。我明白我們再也無法相見——我們相互愛戀猜測試探,卻永遠無法見到對方。我終於明白這一點,就好像我和謝歸葬,莫輕寒和我的父親,蘭汀和她的丈夫。這所有的人,都沒有見過對方。如同莫輕寒告訴我的,如同我的父親告訴莫輕寒的,一切,都是虛象。坐在迎親的青廬中我低頭不語,聽著人群似乎遙遠的喧嘩和祝賀。這青廬搭建在懷梁堂中,我則端坐其中,等著謝歸葬的來到。於是,想到在過往的歲月中,我和史官杜善沉默地在此相對而坐,他盤起雙腳,敲打木屐,發出規律的節奏,我則握一本古詩,有一句沒一句的誦念,後來莫輕寒推門而入,他的神色疲憊,眼神有一瞬的茫然,然後他旋即笑了,他說杜若,來看我給你買的衣服。莫輕寒喜歡買給我樣式繁複綉功細緻的衣服以及打造精美的飾品。他的那些不知從何處買來雁門郡從未見過的美麗服飾總讓別的姑娘嘖嘖驚羨。時常的,我穿著鵝黃的綉瓔紗紋雙裙,帶明潤的珍珠鐺,任他拉了手在盛樂街上走過,驕傲地感受人們回首的目光。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時我舉起手來,指著街邊的紙鳶對他笑。他則心領神會,走過去,買最漂亮的那個給我。杜善也曾經帶我出去。那時候我們來到雁門郡不久,匈奴人進行著高傲地統治,生活艱難。瘋子領著我,面塗白粉,腳踩高屐,時年三歲的我則在他身後茫然的注視著四周陌生的人群穿行。後來一群衣者華美的羯人小孩來拉扯他的衣服,把他絆倒,哈哈大笑。杜善跌倒在地,他們就用石頭來打他。我不明所以,只能擋在我父親的面前,我喊著說,不要打他,不要打他!男孩們發出怪異的笑聲,他們說,聽,這就是漢狗的聲音,漢狗怎麼配說話呢,漢狗只能學狗叫。他們跑上來,用骯髒的手拉史官杜善的頭髮,往他臉上吐口水,他們說,叫花子,學兩聲狗叫聽聽。我想要拉開他們的手卻被他們狠狠推開。明朗的雁門郡大街,人來人往,高大的外族人面帶鄙視和冷漠走過。我的父親,洛陽顯赫史官世家的獨子杜善茫然地看著他們,看著跌倒在地的我。突然號啕大哭。於是男孩們一鬨而散,他們哈哈大笑,他們說,漢狗就是漢狗,除了哭,什麼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