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講座實錄(3)
我們再看金庸小說的人物,這恐怕是最值得人們稱道的一點。衡量一部作品是不是優秀的,是不是好作品,從消費者這方面來考慮,非常簡單,就是看他的人物,我能不能記得住。你的小說人物我都記不住,你說你是好的作品,我什麼都沒記住,你怎麼向我證明?你沒法證明。金庸先生是一個非常謙虛的人,他在各種場合,都是很低地評價自己的成就,他從來不吹牛,他從來都是說「我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的作品沒有那麼高的成績,學者們把我說得太好了,你們對我的厚愛我太感謝了」。他說是這樣說,這都是一種大家風度了,謙虛中包含了無窮的自信,就是我的作品我不論把它說得多麼低,1000年後,還是精品,包含著一種這樣的境界,他才敢於那樣說。他沒有必要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寫小說,因為金庸小說的人物已達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我們用文學理論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典型人物,就是典型情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的人物已經深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而且不僅是現在的日常生活中,早就深入到生活中了。還在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金庸的小說就在東南亞一帶報紙上載遍了。那時候有個例子,那時越南還沒統一,有一次在南越的議會上,兩個議員爭吵起來,其中一個議員就說:「我看你就像是岳不群。」對方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我看你是左冷禪」。就是說他的人物可以作為典故來使用了,這樣一個程度。那麼優秀的小說,它寫人是為了寫一種普遍的人性,這一點像古龍、梁羽生都有共識了。金庸也是這樣,他的小說的描寫不是為了一個好看的故事,而是要通過具體的人、事來寫一種普遍的人性,寫人生存的種種道理、種種情感,所以他的人物才能感人至深,你才能記住他的人物。你想一想有生以來你所讀過的小說,所有小說加起來,誰的小說人物你記住的最多,沒有人能超過金庸!我小的時候,曾經把《水滸傳》一百單八將的名字都背下來了,但是現在我三十多歲了,已經有幾十個記不清楚了,勉強記住的一些也只是機械的記憶,不是形象記憶,那麼給我形象記憶最深的,就是金庸的小說人物。金庸的人物,我想任何一個人只要你讀過他的作品,隨口能說出幾十個來,平均一個作品里說出三五個來不是什麼難事,那麼成為經典形象的,絕對沒有異議的至少有十幾個人。這不是標誌,還有什麼是標誌?那麼金庸寫人物為什麼能夠感人至深呢?他寫到人物的心靈深處,寫人的心理,這又是現代小說的一個特徵,我們知道古代小說不注重寫人的心理。我們中國古代小說有個觀念:人能看到的只是行動,能聽到的只是語言,他心裡想什麼你怎麼能知道呢?所以我們中國一開始很難接受西方的作品。那麼金庸小說就發揮現代化藝術的特長,他對人物心理的挖掘是十分深刻的,也就是金庸小說的人物性格、人物命運是經得起用現代心理學的理論去分析的。中央電台做了個節目,同時採訪我和金庸,我就通過主持人去問金庸,是否系統地研讀過西方的心理學理論,金庸說沒有。我想,他還沒有直接去研讀那些理論,而是通過別的去感悟,別的藝術作品,間接地去達到這個境界。比如金庸小說中寫了許多看上去很怪的人,這些人表面看上去很怪,實際上每個人他都有不同的成長道路,是這個成長道路決定了他的怪,是成長道路決定他的性格。根據現代的心理學,人的性格,主要跟童年經歷有關,大概六七歲左右你性格的框架就基本已定了,那麼以後的變化還決定於你是否會遇到重大的遭遇、重大的突變,童年經歷和重大遭遇決定了人的性格,那麼金庸小說的人物都是這樣的。他的人物並不是從一出場就是定型的,像《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天生那麼聰明,總是那麼聰明,性格是沒有變化的,所以魯迅先生說:「《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好像妖怪」,批評《三國演義》說:「狀諸葛之智近妖」。金庸小說里的人物都是有個成長過程的,特別是主要人物,都有一個過程,他的性格變化,都與重大遭遇有關。有人批評說金庸小說中寫了那麼多壞人,而且把壞人寫得不那麼令人可恨,說這是誤導青年。經常有低劣的記者去採訪少年犯,「你為什麼犯罪,你看什麼小說看的?」然後他說他看了什麼什麼小說,作家倒霉了。其實我也看了那本小說了,我怎麼沒犯罪?它跟人自己有關係。金庸筆下有許多壞人,一個是金庸寫的這些壞人不簡單,各具形態,更重要的是他寫出人之所以為壞、為好的原因。比如金庸《天龍八部》里有四大惡人,四大惡人之所以為惡寫得非常好。段延慶為什麼惡貫滿盈?因為他太傷心了,他有太慘痛的遭遇了,他本來是太子,皇位被人奪去又幾乎被打死,渾身都打殘廢了,趴在地上像一攤膿血一樣,這樣的情況下,使他感情激憤,產生了一種對全社會的報復心理,這是完全符合犯罪心理學的。葉二娘無惡不作,她為什麼成了那麼一個可怕的女人,為什麼老搶別人的小孩?因為她自己的孩子被人搶去了,她自己的親生骨肉,又是愛情的結晶,被人搶去了,所以造成這個女人變態,她到處搶人家的孩子,成了一個壞人的形象,可是即使這個人這麼壞,她仍有非常善良的一面,就是她把自己的名聲搞壞了,卻不肯吐露她的情人是誰,她一輩子都保護著她的愛人的聲譽,在壞人身上也有一種俠的犧牲精神。本來她的悲劇是和她的愛人有關係的,一個高僧,在武林中地位那麼高,但她卻不肯說出他的名字來。老三南海鱷神我覺得寫得非常可愛,岳老三活得非常有原則,我們現代人活得可恨就是因為沒原則,什麼都不信仰,所以看上去一個個道貌岸然,其實隨時可以無惡不作,現代人才是真正的惡人!岳老三最大的特點就是守信用,這話沒說就算了,只要說出來,他就要守著它,並且願為它付出生命。岳老三本來一心想收段譽為徒兒,結果因為自己智力的原因,弄來弄去反而上了段譽的當,結果把段譽變成師父了。他在心裡是百般不願意的,如果換了一個現代人怎麼辦呢?把他殺了就算了。但是他既然上當了,成了人家的徒弟了,他就遵守這個人生的原則,我不願意,我也終生以師父之禮待你。所以他幾次都保護了段譽,並且最後為段譽犧牲了生命,所以在他死的時候段譽心裡有一絲內疚。南海鱷神也是一個俠,是為了一個原則輕生命的人。在我們上古的時候,古代社會為什麼生機勃勃,就是因為有無數這樣的人,他可以為一個原則而死,現在這樣的人太少了。再說《連城訣》裡面有一個萬震山,半夜起來砌牆,在空中閉著眼睛砌牆,就像是表演啞劇小品《砌牆》一樣,其實這個也是符合心理學的,他幹了壞事,他把人家謀殺以後,砌在牆裡面,這樣他心裡就產生了一種變態,一方面是得意,一方面是恐懼,因為死人就埋在屋裡的夾牆裡面,又得意又恐懼,所以產生一種夢遊現象,所以他晚上起來反覆表演砌牆這一過程,表演這一過程,就是把它砌得更加結實。很多讀者最感興趣的也就是金庸的人物,到處在談論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前一段我看「非常男女」的節目,它是用金庸做話題,就是每個男的說自己最像金庸作品里某個人,女的也這麼說,然後讓他們搭配,很好玩的。當然除了人物之外,金庸作品在表層上吸引人的原因,就是情節,他用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情節,吸引人。在各種小說中最講究情節的是偵探小說,偵探小說完全是靠它的情節做支柱。什麼叫情節?情節其實就是控制信息的技巧,什麼時候讓讀者知道這個信息,什麼時候知道那個信息,怎麼逗引讀者往下讀,偵探小說最講究這個,可是偵探小說在中國很不發達。偵探小說引入中國100多年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始終生長不起來,始終不能開花,總是那樣不溫不火的,這當然有很多原因了,但是在武俠小說中,卻把偵探小說這種特長給拿過來了。金庸的小說如果你忽略它的武的部分,從情節上來看,是非常精彩的偵探小說,非常精彩的懸念小說。金庸真可謂是懸念大師,他的每部小說里都充滿了精彩紛呈的懸念。金庸小說有許多謎,比如《天龍八部》里的幾個主人公都分別有一個身世之謎,這些謎推動著情節的發展,並且塑造著人物的性格;比如《俠客行》中也充滿了謎團,如俠客島之謎,俠客行之謎,包括長樂幫幫主到底是誰,石破天到底是誰,到最後他也沒有明白地告訴你,當然你可以猜到了。有很多這樣的疑團,有時候一個疑團剛解開,又來了一個疑團,紛至沓來。像《雪山飛狐》的結尾,胡斐這一刀到底劈不劈下去,沒有結論就結束了。很多讀者經常問金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庸不做回答,因為這個回答不回答,沒有什麼大的意義。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書,就是續《雪山飛狐》,當然作者把這個情節很好地解決了,最後皆大歡喜,但這隻能表現他聰明,實際上把那個悲劇給破壞掉了,把靈魂的拷問給破壞掉了,就是說金庸在情節上,可以跟任何偵探小說比而不遜色,它始終能夠吸引住你,而且它的情節的轉折,有時你是想不到的,你甚至只為它擔心。比如說《倚天屠龍記》裡面,當我看到小說中出現朱元璋時,我就為他擔心,人物既然已經出來了,以後如何處理他?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但是金庸非常巧妙地把朱元璋這條線處理得非常妥帖,既和正史記載不矛盾,又和他的小說非常完美地縫合在一起。我們應該想到,當金庸小說最初發表的時候,並不是整部寫好了才發表,而是一天寫一段的,他是非常忙的人,他早上起來要寫社論,下午寫小說,晚上還要應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