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講座實錄(4)
那麼作為小說,金庸小說的語言,也是非常值得推崇的。他的語言達到一種非常高的境界,是一種既樸素又典雅的語言,他的語言都能看得懂,而且他又十分注意在中西語言交流中,找到一個平衡點。比如武俠小說都是寫的歷史故事,所以人物語言不能有新文藝腔,不能有現代名詞,你看金庸的小說,沒有現代的名詞,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很多人寫古代人物,滿嘴都是現代辭彙,什麼社會、科學、意識,一大堆,古代根本不存在的概念,在金庸那裡根本沒有。語言的功夫是最見功力的,很多作者的想法很好,結果一寫到語言上就會露餡,一看這個人就沒修養,沒學問。在這方面,儘管金庸很謙虛,但我們看他的作品語言已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包括他在一些回目上的用詞。他的回目有的是用詩,有的是用詞,比如《天龍八部》一共是五十回,用了五首詞,五首詞可以單獨拿出來朗誦,分派到各個章回中,每一句又特別符合他那一回的內容。比如第一回叫「青衫磊落險峰行」,說的就是段譽,段譽是一個書生,即「青衫」;險峰行,他到無量山那兒遇險。後來蕭峰自盡那一回,「叫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又非常吻合,在語言上就是可圈可點的。中國傳統的欣賞文藝作品的方法叫評點,我們中國與西方不一樣,西方是寫一大篇文章,這部小說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中國人的習慣不是這樣的,在小說旁邊寫上這一段,好、好、大妙,我當此時必下淚也。這是中國的文藝的批評方式,但是20世紀的中國小說值得這樣做評點的太少了,數來數去很少的幾個人值得這樣做評點,金庸是其中之一。文化藝術出版社推出了一套金庸作品的評點本,我參與《連城訣》的評點,是馮其庸先生挂帥的。大家知道馮其庸先生是紅學家,作為一個德高望重的紅學家他認為,金庸作品至少可以與《紅樓夢》平分秋色,這是馮其庸先生的觀點。以上我所說的這幾個「武」、「俠」、「小說」都是從武俠小說的本分中來說的,但金庸的小說還不止於此,不只是武好、俠好、小說好,他可以跟其他任何小說比,我們就說一個問題——「情」。金庸小說情寫得太好了,我知道許多金庸小說迷是迷戀金庸小說那種迴腸盪氣的情的描寫,在這方面,金庸給人帶來非常美的陶冶。我們知道小說從主要描寫內容上是可以分出許多類型的:武俠、言情、偵探等,情本來是言情小說的專利,言情小說的特長,可是你隨便找一部中國的言情小說來和金庸的愛情描寫比一比,高下立判。比如說大家最熟悉的瓊瑤小說,把瓊瑤的言情小說和金庸比一比,怎麼樣?剛才我在休息時,貴校的研究生給我一份研究生學刊《傳者》,我看了最後一篇文章,是劉海同學寫的,他其中有一句話:「80年代風靡一時的瓊瑤片,現在想起來,除了男女主人公超越空間的美麗之外,彷彿再沒有其他什麼東西,那根本不是青春,而是某個老處女對於不存在的青春的想象」。我認為貴校同學,藝術感悟力極高。大家知道,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本來是二水分流的,特別是在古代的武俠小說中,不寫情,甚至不寫女人。好像前兩年不法書商炮製了一本書,書名很吸引人,叫《一百零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買來一看是——《水滸傳》。大家知道《水滸傳》是寫俠肝義膽,豪氣干雲。但是很多人批評說,《水滸傳》歧視婦女,它裡面寫的婦女要麼就是蕩婦,壞女人,要麼就是凶神惡煞般的女人。後來武俠小說中慢慢加入一些情的因素,像《兒女英雄傳》,但不多。到了現代武俠小說中,情、俠,慢慢結合起來,在武俠小說中出現了女俠,出現了男女俠客攜手共闖江湖。到了20世紀40年代時,武俠小說的愛情描寫已經達到了比較高的水平。新派武俠小說家,「情」引到了他們手裡,已經成為武俠小說不可缺少的一個因素。你看武俠小說這麼大的包容力,它從偵探小說那兒把情節搶過來,又從言情小說那兒把情搶過來,所以它怎能不壯大,不受人歡迎呢?金庸小說不僅寫愛情,除了男女之情外,寫兄弟之情,親子之情,師生之情,寫方方面面的情,都寫得很好。比如說愛情,他寫愛情的多種多樣,寫愛情模式之廣,沒有人可以比擬,你還能不能想象出一種愛情模式是金庸作品中所沒有的?他裡面有非常正式的愛情——英雄美人的;非常理想的愛情,像郭靖、黃蓉;也有很多不理想的愛情,或從某個角度看不理想的愛情。有人說,金庸小說中總是有一個男的,有好幾個女的圍著,所以是男女不平等。我說不對,他也寫了一個女的,周圍有很多男的圍繞,這不一樣嗎?因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特別是跟現實生活相比,任何一個人,在你的一生中,大多數人對不止一個異性發生過想法,大多數人也不止被一個異性發生過想法,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如果從來都是一男一女,從來沒對其他人產生過想法,那反而不是現實主義的寫法了,那反而不是真實的了。這是說金庸小說寫愛情模式非常廣。廣之外,第二是寫情非常深,深入到人物的心靈中去,最後一直達到拷問愛情本質的程度,達到「問世間,情是何物」的程度,最後是你追問愛情到底是什麼,上升到一種宗教的境界。大多數人都是跟情有關的,他的命運幾乎都擺脫不了情,每個人物幾乎都有,像英雄如郭靖、蕭峰。他們的命運都跟情有密切的關係。他除了寫這種正式之情,還寫別的情,包括寫壞人的愛情,都非常感人。比如梅超風和她的丈夫陳玄風,叫「黑風雙煞」,江湖上名頭很壞,用一種很陰毒的武功,叫「九陰白骨爪」,梅超風為什麼成為江湖上一個惡魔?源於情,她在桃花島練功的時候,和師兄發生了戀情,但是她師父黃老邪是個性情很古怪的人,喜怒無常,對徒弟要求非常嚴格、苛刻。害怕黃老邪的懲罰,所以他倆就逃跑了,跑了之後,有一次偷偷回到桃花島,看黃老邪練功,他們發現自己連師父武功的一成也沒學到,這時陳玄風問梅超風:「你後悔嗎?」回答說,「你不後悔,我也不後悔。」也就是在他們心中,兩個人的純真感情是第一位的,武功的高低是第二位的。為了忠實於這個純真的感情,寧肯不練那個高深的武功,所以他們立志,自己練一門武功,但他們走錯了路,練成一門邪的功夫,就是「九陰白骨爪」,自己也成了壞人。但是,就對感情的態度來說,他們是忠貞不渝的,表達方式也是獨特的。當陳玄風死的時候他胸前刻著《九陰真經》,她把他的皮膚硝制好了,貼在胸前,日夜想念著他,你說她是壞人,但是壞人的愛情就是這麼感人,而且這可能就是生活中的事實。生活中沒有那樣簡單的壞人,你從某個角度看他是壞人的時候,他在另一方面可能是個好人。你在街上和一個人吵架,你說這個人壞得不得了,他回到家裡可能是一個慈祥的父親,是個溫柔的丈夫,完全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複雜。除了情外,金庸寫政治、歷史、風俗、文化,是一個全能冠軍。小說中所涉及到的每一個方面,他都不肯敷衍了事地對待它。很多武俠小說,作者沒有那麼高的修養,沒那麼高的水平,你看不出它的時代背景。它像任何一個朝代,但又是錯亂的,說著現代的話,穿著古人的衣服,喝著外國的酒,都是這樣的。金庸本人對歷史有著精深的研究,他特別是明清史的專家,那麼他的歷史描寫,故事是虛構的,但大的歷史關節是經得起推敲的,而且他的歷史觀是非常專業的,他對歷史的看法非常超前。比如金庸小說中涉及到李自成起義的問題,對李自成起義的評價,我們知道有一部小說專門寫這次起義就是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姚雪垠先生以幾十年的功夫,看了無數的資料,寫了《李自成》,但你拿了和金庸小說的李自成比一比,就比對歷史的看法、對人物的評價,看了以後,你就知道姚雪垠先生的確用了很大功夫,寫得非常認真,非常詳細,但給人讀了之後的感覺就是他寫的不是李自成,李自成的部隊那麼紀律嚴明,道德高尚,簡直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看看金庸筆下的李自成,寫了他英雄的一面,一個草莽英雄,威風凜凜的一面,同時寫出了他悲劇的根源。金庸小說特別敢於在大的歷史問題上動手腳,讓人感到很懸。剛才我舉了朱元璋的例子,我一方面擔心朱元璋這個人物怎樣處理,因為按照小說的描寫,明明張無忌是主要人物,肯定是明教教主,順水推舟的話,他應該是大明朝的開國皇帝,但歷史記載明明是朱元璋是皇帝,那麼這個情節怎麼處理?到後來我看了他處理這一場的描寫太棒了,完全符合人物的心理,寫出了朱元璋之所以是一代奸雄,也就是說最後決定人物命運的,不是武功,關鍵在於誰了解別人的心理。朱元璋之所以成為皇帝不是偶然的,他太了解別人了,他正是利用張無忌的心理,使他自己心灰意懶,自己退出政治格局,把這歷史巧妙地給圓了。在《鹿鼎記》中寫在昆明城當中的幾名重要人物,金庸叫他們為古今中外第一大漢奸,古今中外第一大反賊,古今中外第一大美人,古今中外第一大武功高手,古今中外第一大小滑頭,五個集中在那裡,就是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九難、韋小寶。這裡面有的人物是真實的,有的人物是虛構的,他把真實的人物和虛構的人物寫在一起,這種高超的功力,在所有歷史小說中寫得沒有這麼好,寫得絕對符合人性。他居然敢寫吳三桂和李自成打起來了,當看到他這樣寫時,每個學過歷史的人,都會為他捏一把汗,這簡直是走鋼絲繩,弄不好就弄巧成拙,生怕他失手,又希望他處理得非常妙。那麼他在處理吳三桂和李自成武打的時候處理得果然非常妙,寫到李自成在情況不利的時候假裝投降。因為在李自成一生情況不利時多次出現過,大英雄能伸能屈,那寫得太好了。金庸小說寫風俗,他許多地方沒有去過,他沒到過雲南,卻寫出大理風光,寫出無量玉璧;他沒有去過新疆,他把新疆風物寫得那樣好;他沒有到過雪域,在《連誠訣》裡面,寫在雪谷中的那場廝殺,寫血刀老祖連斬幾人,那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大惡人,真是英雄,那些表面上是英雄的人被他殺得落花流水,寫一個人在雪底下挖了一個洞,巧妙地使別人陷下去,然後自己在裡面挖一個喘氣的坑,這怎麼想象的?太絕了。讀金庸的小說常常使人絕望,說這小說以後怎麼寫,他都想象到這個份上了。大家知道北大中文系的人都是很狂的,一個個都是想做大作家的,但是有多少同學讀了金庸小說之後,「咳,寫什麼小說,咱甭寫了。」就是他的想象力使人感到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