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沿路走回來,今天夕陽依舊,只是步伐卻已沒了往日的從容愜意。走到底,那人在前方盈然而痒痒,開啟門扉等待。
「我從沒看過之驊這個樣子。」臉孔扭曲,姿態醜陋,往日氣度盡失,究竟是以前太會裝?還是真被逼到了絕處?看他那樣,她其實有點心裡發毛。
「讓你看笑話了。」
「幹麼這樣講,說得我好像外人似的。」
她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外人。
趙之寒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你原來可以不必攪進來。」他們這幫姓趙的,應該已經倒盡她的胃口。
她嘆氣。「不想攪也攪進來了。」
他靜默了下。「我有事跟你談。」
「進來說啊。」江晚照奇怪地瞥他。
他就倚靠在門邊,沒再往前,也沒退開,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以及她的答案,才是決定他究竟站在門外,還是門內的關鍵。
「三哥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一直以來,他對我的心結最深,更何況現在是栽在我手裡,他不會甘心看著我上位。」趙之鴻資質平庸,三哥從沒看在眼裡,而他們兩人,出身一樣,卻一路踩著他,相貌、才智、機運、異性緣、親父的另眼看待……三哥對他的妒恨,不是一朝一夕。
這人性格深沉,平日情緒藏得深,但愈是這樣壓抑的人,癲狂起來,更容易走極端,狗急都會跳牆,人被逼急了,難保不會幹出什麼不理智的事來。
「所以……呢?」她問得有些遲疑,或許也猜到,他想說什麼了。
「所以他會拆了所有能讓我爬上去的梯子。」今天只是酒醉鬧事,那明天呢?他不想看到當初挨的那一刀,也落在她身上。
即便沒那個膽,這樣三天一吵五天一鬧,她也沒有平靜日子過。
「最簡單、也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釜底抽薪。」只要她手上沒了柴薪,火就不會燒到她這裡來,這樣才能真真正正,將她與這些是非隔離開來。
「——把你手中趙氏所有的持股,賣給我。」
他終於說出口。
江晚照靜默良久,一直沒搭腔。
其實這些話,早就該說了,只是他不敢財,不敢拿那些寧馨美好的日子來賭,能貪是一天,便多賴一天,不戳破,就還有自欺的空間,讓自己沉浸在美好的假相里。
說了,可能就到底了。
但是現在,他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想要知道,她究竟是信他多一些,抑或者、抑或者她眼裡山水,與三哥看見的,並無二致。
「你放心,我會以出事前的市值計算,不會讓你吃虧。不過你應該知道,能一口氣吃下你手中所有股份的人不多,可能需要以分期的方式支付,你如果不放心,請律師擬妥合約,白紙黑字條列清楚便是。」經此一創,趙氏元氣大傷,股價少說得三、五年才會回得去原本的水平,與其死握著這些股份,不如拿著實實在在的現鑫,遠離紛爭。
「……不要。」她輕輕搖頭,拒絕了他。
「給我一個理由。」雖然早料到答案會是這個,他還是想問,想要一個明白。
誰都知道這些條件對她多有利,她沒有理由拒絕。
「其實……這些話,大哥與之驊都跟我說過。」或哄、或欺、或拐、或騙……言語包裹的方式不盡相同,每個都很冠冕堂皇,但目的都一樣。
而他,選在這個時候開口,這是他上位最好的時機點。
「之寒,你要的,我不能給你。」
趙之寒容色未變。「你最初找上我,應該也沒有蠢到以為,一紙授權書就能滿足我,我曾經也琢磨過,你心裡所估量的底線在哪裡?現在我知道了——你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打算給我,對嗎?」
「……」她啞然,一時無話可駁。
「出手幫你的那一晚,泄露了我的弱點,讓你發現我對你心懷愧疚,你知道你可以利用我這個弱點,知道我不會傷害你,於是決定找上我,美其名是尋求庇護,但又何嘗不是有意將我推進戰火,代替你當箭靶。」言語,總是能包裝得很漂亮,真要挖掘裡頭的深意,想多心會寒。
她拿他當替死鬼,卻又什麼也不給,她狠起來,可不遜色。
「你……」他知道。江晚照心一驚,他心裡雪亮,卻什麼也不說……
一如方才她對三哥所說——「你從沒看懂之寒,也錯看了我。」趙之驊始終都沒看透,他們之間,她才是那個利用者,而他一直都是個被利用者。
他知道她要什麼,盡責扮演好替死鬼角色,當她的擋箭牌。
「跟大哥他們不同的是,你還有良知,利用別人時,會不安、會愧疚。」他無時無刻,都能看見她眼中的歉意。「所以你在能力所及,儘可能想為我做些什麼。」
那是同情、是憐憫、是補償……他一開始也無所謂,就陪著她演。人生不就是這樣嗎?真假摻半,只要對方願意對你好,何苦非要一層層剝開,探究它的核心是什麼?
今天都剝到這了,已無法再裝瞎。
「說吧,你到底要什麼?」她不戀權,也不要錢,到底在死守什麼?
她蠕了蠕唇。「……之航。我在等之航回來,完璧歸趙。」那是之恆臨終的遺願,他沒能等到之航回來,她只能替丈夫守著,繼續等。
「原來。」趙之寒一度想笑。
原以為,他是在替她守,誰知到頭來,竟是在替趙之航守江山。
替誰守原也不打緊,只是心底,為何會湧起一陣陣悲涼?
她其實可以明說的,何必彎彎繞繞?說穿了,是她從來就沒有真的信任過他,不確定他願不願意、甘不甘心為人作嫁,所以不敢對他吐害,寧願用溫情的手段、用自己的身體來留住他……
「……對不起。可以給你的,我都願意給,但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作主……」
那她又怎知,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那些太西?
他想要的,從來都沒有人真正懂過。
這一次,他真的笑出聲來了。「如果我說,你一開始就明講,我會幫你,你信嗎?」
不,她不會信。
不過那也不重要了。他退開一步,至少,他清清楚楚確認,他與趙之驊一樣,都是被隔擋在門外的人,只是有一度,自以為在門內罷了。
她一愕,聽懂了什麼。「之寒……」
他再退一步、又一步……拉開距離,然後轉身,大步走開。
「之寒!」
關上車門,她追上來,敲他車窗,似乎有話想說,可他沒興趣聽,踩下油門離去。
他不會再妄想,踏進哪一道門。
遠離,是那一瞬間,他唯一能想到的事。
遠離虛假的她,虛假的一切。
其實也沒有那麼難接受的,他一直都活在這種虛假的世界里,多一個她,也不需要太意外,只不過,他曾經以為,那裡頭至少藏了幾分的真,到頭來,連那幾分,都是奢求。
人活著,果然不能太清醒,能作夢,就不要看得太清楚會比較好。
他孤單怕了,一碗暖粥、一杯安神茶、一道平安符、一個擁抱……他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