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說,「我相信你。」
他以為她真的相信,即便是利用他、拿他當保命符也無妨,她相信他、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他就會拼盡全力來保她安穩。
但,假的。她從來沒有對她說實話。
那些溫情、關懷、照拂……也是假的,只是在跟他虛與委蛇。
緊握方向盤的指節一陣抽緊,他靠向路邊,踩剎車時,弔掛在車上的平安符一陣晃動。
「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只好去廟裡幫你求一道平安符,讓媽祖娘娘來保你平安。」她說這些話時的溫軟神情,他都還記得,卻也是假的。
「可以給你的,我都願意給,但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作主……」那一夜的擁抱與激情,只是她願意給的報酬,虛情假意到出乎他的意料。
曾經有一個人,也這樣對他說過——
該給你的,我會給,他們的東西,你不要拿。
記憶,像一把刀,狠狠劃開心扉。
呂靜玢給了他冰冷的股票,江晚照給了他溫暖的肉體,卻都同樣令他難堪。
沒有人給過他機會,問問他到底要什麼。
第一次聽到那句話時,他十歲。
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想什麼?
他那個時候,只是想喊一聲媽媽,有人真心接納而已,趙之恆與趙之航有什麼,他根本不稀罕。
呂靜玢防他,怕他會瓜分她孩子的權益,至死也沒有真心接納過他。
江晚照也防他,即便他為她做得再多,她還是疑心他。
沒有人,真正把他當過自己人。
也好。說破了,以後就不必再作戲。
繞上一圈,不過就是再次證明,趙家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真心。
舞台上的戲子,最怕就是弄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而他,一向清楚自己的定位,完美演也,從來沒有失態過……也許曾經短暫有過,但是,不會了。
再也不會,再也沒有了。
原本奢望存在心底,那最後一絲虛假美好,已經親手掐斷。
他收整情緒,啟動引擎,重新平穩上路。
【第十章雪地寒梅】
她錯了。
江晚照很快領悟這一點,從他說——
「你一開始就明講,我會幫你,你信嗎?」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她錯了。
我信。
可是一開始,她並不確定這一點。誰能料想得到,他根本就不稀罕趙家基業,趟進這攤渾水裡,惹了一身腥,單純只是為了一碗粥、一點點的溫暖……
不,他其實說了,說得很清楚。
他說要保她平安,車禍、挨刀,都不曾動搖過承諾;他說,要讓她遠離紛爭,釜底抽薪,過安穩的日子……
他說得那麼清楚,可是她卻回他——大哥與之驊也說過。
她懊惱地蒙住臉,簡直想一鞭子抽死自己。
第一直覺,她把他說那些話的目的性,與趙之鴻、趙之驛畫上等號了。
她沒有相信,他的立意點純粹只是為她考量。
他太考驗人性——不,或許說,他太懂人性,所以故意選在最敏感的時機點對她開口,三言兩語,就測探出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反應。
她現在懂了,可是領悟得太晚,他退開了。
避開她的碰觸、涼寂的眼神……那一瞬,她猛然發現自己也在他心上劃了一刀。
她不後悔拒絕他今天的提議,但她後悔沒有早一點對他坦誠,後悔讓自己,成了第二個呂靜玢。
如果重來一次,她會以更適當的方式與他談、讓他理解,不會令他如此受傷地退開。
她想了很多話、各式各樣的解釋,成篇句子在手機里刪刪改改,最後,只送出一句——
對不起。
她無力為自己辯駁。
太透澈人性的他,必然也能看穿那些經過包裝修飾的句子,說得再多,遠不如坦承錯誤來得誠懇。
他沒有回復,也沒有再回來過。
前陣子,無論再忙、再早出晚歸,總看得出歸來的痕迹,但這一次沒有,他房間的枕被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跡象。
可是她想見他,她必須見他,有些話她要當面跟他說,他不來,那回趙家總見得到他。
雖然,免不了會碰上一些讓心情不太愉快的人事物。
那天,她一如往常,回趙家向長輩請安問候,趙之驊也在,光是吃個晚餐就夠嗆的,時不時地酸上兩句,嘴巴不安分。
這她早有心理準備,他從趙之寒那裡討不了便宜,自然便朝她這兒撒氣。
「二嫂,你氣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呢。」
「最近食慾不佳,沒什麼胃口。」如果對方語氣再真誠一點、表情不要那麼假的話,做點表面工夫她還是可以的。
「小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家都那麼熟了,怎沒好好『照顧』人家呢?」
被點名的趙之寒,連眉毛都沒動一根。「最近太忙了,不過這並非三哥的不是,大家都那麼熟了,不用謝。」
趙之驊噎了噎,臉色難看。
這PH值已經低到快破表了吧?超酸。
江晚照差點失禮地笑出聲來。
「婊子還裝什麼清高?當所有人眼睛都瞎了?誰看不出來你們有一腿……」趙之驊一口氣吞不下來,恨恨地低噥。
氣氛瞬時僵凝,餐桌上悄然寂靜。
平日笑裡藏刀是一回事,真正把話說出來,公然羞辱又是另一回事。
她手顫了顫,忽覺一陣噁心,擱下筷,掩嘴倉促離席。
「還有本事給大家添堵,嫌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趙恭冷冷警告完三子,也起身離席。
幾句話,讓大家全飽了,沒人再吃得下。
離開餐廳時,江晚照還在浴室里吐。
以前已經夠食不下咽,如今這醜惡的嘴臉,更教人反胃。
趙之驊駐足,瞄了眼半掩的浴室門。「二嫂這模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害喜。」
「三哥是不是也該檢討,或許你的話太讓人倒胃口。」趙之寒置身其後,淡淡地回嘴。「看來是我手足情深,爛攤子收太多。如果三哥覺得光收傳票跑法院,日子太清閑,我不介意讓你忙一點,沒空再胡思亂想。」
「……」趙之驊不想表現得那麼慫,但他確切地知道,趙之寒真辦得到,若要下狠手,把人往死里掐,他真可能沒有活路。
打發走礙事蒼蠅,趙之寒偏首朝浴室內望了眼。
裡頭的人漱了漱口,掬水洗把臉醒醒神,對上他的目光,心頭一陣暖。
他還是關心她。
雖然不發一語,但眼神里看得見擔憂。
她笑了笑,苦中作樂地對他豎起大拇指,讚許他今晚壓倒性的勝利,趙之驊一路生事,他也讓對方一路吃癟吃到飽,他以前對她,簡直是手下留情。
他真的好強,能在這種環境,讓自己活得比誰都好,有時她都覺得,或許他天生就是適合這種地方,沒有人比他,更能駕馭這一切。
雪地雖寒,卻能開出梅香撲鼻。
趙之寒完全不想回應,轉身就走。
還能調侃他,看來是沒事了。
她趕忙追上來,拉住他的手,不發一語,清澄的眸,靜靜仰望他。
他頓了頓,第一時間,沒再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