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她輕輕地,搖晃幾下,無聲地示好、討饒,還有一點點撤嬌意味……
對不起嘛,你不要再生氣了。
一徑地裝可憐,耍無賴。
他靜默了下,吐聲:「你的事,我會幫到底。」
如果她要的是這個,那他給。
江晚照一愕,沒能反應過來,他已經抽開手,舉步離開。
回房沒多久,外頭便響起敲門聲,打開門,見她小媳婦似地站在外頭,低嚅道:「我幫你送東西過來。」
「什麼東西?」他沒有什麼非拿回來不可的東西,全扔了也無妨。
「這個。」她從包包里,撈出一瓶精油。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每天晚上睡前都會幫他點上幾滴舒眠精油,他已經很習慣那個味道了,有時她忘記,他還會自己點上。
「你房裡有薫香燈嗎?我不確定有沒有,所以也幫你帶來了。還有茶包——」最新調配的養生茶,平時飯後都會幫他泡一杯。
對了,還有餅乾,今天下午做的,她一口氣做了薫衣草、燕麥餅、杏仁餅、蘇打餅乾,一小包、一小包分裝好,讓他放在房間和辦公室,餓了可以吃一點。
他一時呆怔,忘了推拒。
一樣、一樣塞到他手上,掌心太滿、塞不下,掉到地上。
「我——」不需要。
那種像是塞滿掌心、滿到捧不住的牽挂……是假相,他明明都知道,第一時間卻無法斷然拒絕。
「就這樣。」她笑了笑。「這裡不好說話,你什麼時候有空,回家一趟,我們談談。」
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這個讓她噁心到連飯都吃不下的地方才是。
他甫張口,她突然又說:「我下午做餅乾的時候,發現有小強出沒。你沒回來幫我打蟑螂以前,我不敢進廚房了。」
「……」對付任何一個人,他都能遊刃有餘,獨獨她,完全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她是他的軟肋,他知,她也知。
她很盡興地在利用她這個優勢,他反擊不了。
江晚照也沒等他回復,道了聲晚安,便從容離去。
關上房門,趙之寒將捧了滿掌的物品擱上桌,動作一怔,拎出摻雜在其中的小東西,看著、看著,靜靜在窗前,坐了一整夜。
天亮后,他移動僵硬的四肢,拿起手機傳訊——
我晚點去找你。
清晨醒來,又吐了一回。
反正只有她一個人,也沒興緻弄早餐,便想說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喝杯熱豆漿,出來才發現趙之寒倚站在花雕鐵門外。
「這麼早?」她有看到訊息,但沒想到他會來得這麼早,趕緊打開鐵門,伸手去拉他,觸著一掌的冰涼。「怎麼不自己進來?你沒帶鑰匙嗎?」傻傻在外面凍露水。
趙之寒未語,默默進了門。
「你手好涼,我幫你沖杯熱茶——」
趙之寒拉住她。「我自己來。」
「也對。」自己家,又不是不熟。
「你想吃什麼?」
他要弄給她吃?這位君子看起來不像跟廚房很熟的樣子。她心領地微笑。「不然你幫我泡杯牛奶好了,奶粉在柜子上。」
他沖了茶,也泡了牛奶,兩人各自坐在客廳一隅,安靜啜飲。
江晚照邊喝,邊分神打量他。
他怪怪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掌心捧著杯緣,怔忡地看著,不知是否杯中熱氣薫染,眸底一片霧氣朦朧。
「那個……你有看到嗎?」掌心不覺貼上肚腹。料想過他的諸多反應,但這個——她有點猜不透。「我、我是要說——」
「你先別說,聽我說。」有些事,埋藏在心底深處,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對誰提起,如今走到這一步,她有權利知道。
「趙之恆有沒有告訴過你,關於我生母的事?」
「沒有。他只說你是七歲才被爸接回來。」不像其他人,在趙家出生、長大,雖然這部分趙之恆沒有多加著墨,但料想得到,那應該是一段很艱辛的歲月。
「他還真厚道。」他自嘲。「不像大哥、三哥,你知道小時候,他們都怎麼叫我嗎?」
「什麼?」
「小神經病。因為我母親,是輕度的精神疾病患者。」
「……」她訝然。這太意料之外,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才適當。
「你一定想問,如果是這樣,我爸為什麼還會看上她?因為她漂亮。我這張讓三哥妒恨的皮相,有七成是遺傳自我母親。」他笑了笑。「男人不就是這樣嗎?只要長得美,誰在乎她腦子裡有什麼,又沒有要跟她過一輩子,爽幾晚而已,賞心悅目就好。」
為了一點錢,他母親被家人出賣,於是有了他。
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精障患者,哪會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等家人發現她懷孕時,要打掉已經來不及。
「爸知道有你的存在嗎?」
「知道。」可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生的孩子,要來做什麼?支付一點生活費,打發掉就是了。
「七歲的時候,我生母過世,舅舅想把我丟還趙家,而讓爸改變主意接納我的原因,是在醫院做完一系列檢查與測驗后,反而測出我的智力數據值是他所有孩子里最高的,這才是我被接回趙家的主因。」也是呂靜玢格外防他的原因。
趙之寒神色麻木,讓自己抽空情緒,才有辦法把話說完。
「很諷刺吧?一名天生的精障者,卻生出聰明過人的孩子,老天爺總是用著我們所不懂的方式展現祂的幽默。」
她沒發表任何評論,只是默默移坐到他身邊,挪開他手中緊握到指節泛白的馬克杯,將自己塞入他掌中。
他眸心閃了閃,移向她,就著她的手,摸向臂上那條像蜈蚣一樣丑的疤。「這一道,是我自己劃下去的。」
一刀到底,劃開虜肉,沒有手軟,沒有猶豫,深度幾可見骨。
可是很奇怪,那時一點都不覺得痛,反而冷靜麻木地看著血從身體里湧出。
之前說不出口,是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看起來像個自戕的神經病,雖然他的確是。
「為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這裡頭,是不是跟他一樣。」
這樣難堪的出身,這樣禽獸的父親,他一輩子都沒辦法喜歡。
「有一度,我甚至恨他入骨,厭惡自己身上流著這個人的血,齷齪又骯髒,仗著有點錢,就去欺凌一個境遇堪憐的弱勢女子,恣意摧毀他人的人生……」頓了頓,他諷道:「你一定覺得,我說這些話完全是在打臉自己。」
因為他自己,也做了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他曾經最唾棄不恥的事情。
江晚照沒有正面回答,隔著衣物撫摸臂上那道凹凸不平的肌膚痕迹。「這是在發生我們的事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
「你瞧不起他那樣的人品,也憎惡自己跟他一樣。」所以這一道,是債還她的。雖然手法極端,但她似乎慢慢有一點懂,當年那個受困悲鳴、孤單無助,卻找不到正確紓解管道,年輕而旁徨的靈魂了。
他別開眼,幾乎無法直視她溫暖理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