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木已成舟 四(3)
她說:「那時候,就沒人要反對我們了,我已經成年了,可以談戀愛,可以嫁給我想嫁的人了。」
她說:「灕江,你一定不要變,好嗎,讓我很容易找到你。讓我繼續愛你。」
灕江給許顏回了信。潔白的紙上,只有幾個字——等我回來找你,兩年為期。
這一天,他離開了A城。走之前,他特意去學校看許顏。遠遠望見她在校園的白玉蘭樹下坐著。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領口綉著小小的蕾絲。懷裡抱幾本書,正揚著頭,微眯眼睛著享受冬日陽光。
很多年後的灕江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和許顏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許顏媽媽對他的敵意,就在於她早就看清了這點——除了妨礙,他什麼也給不了她。他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貪戀她給予他全心的信任和她擁抱他時的溫暖,就以為自己有足夠的理由參與在她的生活里,然後要求她一同分擔他的憂愁和負擔,而絲毫不顧及這些對她來說太過沉重了?
可當時他並不能想得周全,到底年輕,滿以為去省城掙回大錢,就可以堵住這些攸攸之口,就可以獲得許顏父母的成全,就可以給心愛的姑娘幸福。
灕江去了省城。六個小時的火車。到達時,天空下著細密得若有若無的小雨,他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沿著火車站走了大約二十餘分鐘,他看到一家房產中介。店鋪很小,縮在小賣部和家居裝飾店的中間,玻璃門上貼著租售的廣告。他推門進去,問這附近有沒有房子出租。
一個中年女人從報紙上抬起臉來問灕江,你要什麼樣的房子。她的國語混合著本地口音,聽來有幾分生澀。灕江回答,乾淨,水電齊全,可以自己做飯,房間大小和價格無所謂。
女人翻看著寫著密密麻麻地址和電話的記事本,說,有一處,一室一廳,有簡單傢具,符合條件。
價格比灕江預計的要貴,好在還能夠承受。他隨她去看了房子,那是位於老舊小區內的五層樓,待租的房子在四樓,窗外可以看到樹。灕江喜歡房子里的實木地板。沒作挑剔,住了下來。
仗著身子骨硬朗,加上出身寒微,什麼活都樂意干。他當過搬運工,開過拖拉機,做過電影院看門人,收門票,寫海報,也畫過畫。那幾年省城大發展,正是大興土木的時候,到處起高樓,建大廈,不少正在建設的大樓外的圍牆上的山水圖,都由他一手包辦,一堵牆,他們給的價是7塊。原本只答應給5塊,他多爭取了2元。烈日炎炎,戴著帽子,爬高腳架,在牆壁上作畫。攀扶在某個腳手架上,一筆一畫地畫著簡陋的壁畫,色澤鮮艷,山水壯觀。他從來沒有系統地學習過唱歌和繪畫,然而有天分,用上了心,作品都像模像樣。
半個月後,蘇灕江找到了固定的工作:給一家公司當業務員,推銷老闆桌,拿25%的提成。他在省城舉目無親,打開局面非常難,沒有門路和熟人,只得一家一家公司跑。他抱著有棗無棗打一桿的態度,專撿大公司跑。反正都是跑,一樣的路,一樣的時間。但萬一能跑出點眉目出來,那可就真是三年不開市,開市吃三年了。
白天出去跑業務,晚上就把當天的《**日報》、《**開發報》,以及《**經濟報》等比較有影響力的報紙好好研究一番,從上面找出做廣告的公司,把它們的資料抄錄下來,再決定笫二天去跑哪些公司。
屢屢吃閉門羹,十來天仍顆粒未收時,灕江差不多心灰意冷了。第十五天,終於有個老闆答應買上一套,600元。灕江自然很高興。為了省搬運費,他辛苦地來回於公司和客戶之間,將碩大的辦公桌搬到客戶公司的門外。
豈料客戶變卦了,連出來看一下都沒有,只叫了秘書過來,說不要了。
那秘書很客氣,連連道歉。灕江聽著,沒有憤怒,只覺得失望,全身陡然沒有力氣了,軟弱無比。但是他告訴自己,除了破釜沉舟,別無他法。
臨了,仍記得說謝謝。
這家公司裝潢得非常氣派,走出大門時,灕江抬頭望向太陽。光線強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只是在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好的太陽呢。為什麼會有。
他拖著笨重的辦公桌原路返回,看到一個被刷在圍牆上的廣告,關於某種紅酒。畫面是:看上去家財萬貫的肥胖老年男人,他懷裡的年輕女郎甜蜜嬌笑,是那種很勉強的開心。他們手裡都拿著品牌紅酒,旁邊的廣告詞是:不得不承認,人生是真的不公平。
天下並沒有公理一說,高俅不過是會踢球而已,就能位及人臣。然而卻不得不承認那也叫本事。
然後有人攔住了他,問:「你這套桌椅,賣嗎?」
那人是個大老闆,熟人甚多,又很熱心,經他介紹,灕江的日子開始好過起來了,漸漸做得風生水起。
省城很繁華,各有特色的街道簇擁不絕,灕江時常路過,並沒有逛街的興緻,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他不喜歡。只有一次,他經過某座商廈,一條美麗的白裙子令他停住了腳步。它掛在櫥窗里,背後襯著本色的細竹帘子。樣式是最簡潔的,連衣,收腰,小小的蕾絲墜在袖口,下擺處一朵淡得像霧氣的荷花,粉色,天真的誘惑。像是初初認識時的許顏身上那種氣質。
非常昂貴。幾乎是灕江一個月的全部收入。他還是買下了它。打算和許顏重逢的時候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