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木已成舟 六(1)
業務員灕江穿了藍色制服,騎著印有公司標誌的自行車來回地奔走。穿梭在炎熱的盛夏。皮膚曬得黑黑的。太陽很毒。
按門鈴。被客戶從防盜門的小洞里仔細打量。開了門進去,把準備好的塑料袋子套到鞋子上,開始介紹產品,語氣平和,神情謙恭。
始終微笑著。不吸煙。不喝客戶的水。
如果對方不需要產品,依然微笑,很有禮貌地說:謝謝您對我們公司的支持和信任。
然後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步,淹沒在城市的人流里。
城市裡濕氣很重,空中浮著粘膩的灰塵。方向是筆直的。經過一個又一個路口。
那樣子累。生活的重心除了工作,只余想念。總想著等許顏考上省城的某所大學,可以和她在校園裡安靜里走。那會是美麗的校園,有碎石子路,路旁滿是綠色而寂寞的植物。藍亮的天空一片空白,群鳥停留在樹枝上。而他穿格子襯衣,她穿白裙,不說話,只是走。一直走。
他時常想起最初相遇的那個清晨。可在他的想象里,那應該是在某個下午,抬頭,入目滿眼都是盛放過後慢慢凋殘的薔薇,還有未盡的優雅風華。彼時藍天白雲,有微微的風穿行其中。
錢包一點點的鼓起來,好象又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房間里散落些盜版的小說,滿是錯別字的武俠與愛情。給許顏寫信之餘的夜晚,灕江便和這些書籍為伍,不覺一夜,又一夜。他老是睡不著,只得看書,最心愛的一本仍是從班主任那裡借來就不肯還的《夏洛的網》。
有時他會想,如果不是碰到許顏,生活會否是另外一番模樣?是否會平淡和自然,不會有太多激情,但是安詳?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會珍惜。也許遇見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
已經快要兩年。許顏即將高考。他不間斷地給她寫信,從來沒有等到回信,依然不氣餒,他知道她課業繁重。
這時灕江的業務漸漸做開了,能夠在別人冷漠的眼神中面不改色地推銷商品,能夠在人們不耐煩時有禮貌地適當告退,能夠在陌生地環境中迅速跟前台小姐、主管人員包括保安們熟悉起來,甚至交上朋友,能夠在不管受了多大委屈的情況下若無其事地微笑。他已經有幾萬塊的積蓄了。1991年的5月,這筆數目並不算太小。他的計劃是等到7月初,就回到A城陪著許顏參加高考。
某天夜裡,灕江突然夢見許顏。夢中,她穿著白裙子,光著腳丫在月光下唱歌,他走過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她忽然如一陣空氣,在瞬間消失不見。午夜的虛空里,灕江大聲呼喊,聲音破碎在風裡,卻只是徒勞。醒來時,眼前是破舊泛黃的天花板,低低懸在頭頂。此時窗外微明,世界悄無聲息在沉睡。
灕江心裡陡然一驚。沒來由地害怕。
害怕某種失去。
第二天,灕江照常起得很早,給自己做好早餐,回想昨夜的夢境,馬虎喝完稀飯,食不甘味。
騎著破舊的單車,照常去上班。早晨的街心公園很熱鬧,有晨練的老人,匆匆走過的上學孩童,卜卦測字的老先生早早擺好了攤位。灕江看到,心一動,從車上跳下來。
「老伯,幫我測個字,好嗎?」
老人看他一眼:「什麼字呢?」
灕江想到寫給許顏的那些信,隨口說了句:「信字吧。」
「年輕人,這個字可不太好啊。信者,人言也。人言可畏啊。」老先生又給灕江看相,說是眉窄鼻挺,面相太差,頂多只能活到四十歲。說罷一徑搖頭嘆息不已。
灕江沒有聽下去,只記得這四個字:人言可畏。雖然他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所指什麼。
算命是最不合算的買賣,聽聽恭維倒也罷了,關鍵是得知凶兆。他敗壞你的心情,你還得向他支付唇舌費用。
倘若你是信徒的話。
灕江繼續前行,看到前面的馬路上圍著一群人,他面無表情地想繞過去,可人都向這個方向涌,他被迫推著車躲閃。在身體的縫隙里,他看到一隻踢掉的高跟鞋,還有短粗的小腿,裙子上爬著污紅的血。
剛剛出了交通事故。
人群擁著灕江靠過去,他看到已經變形的頭顱,黑頭髮凌亂地遮著。他呆在那兒,又想到夜裡的夢了。他的許顏,白裙,明眸皓齒的姑娘,在瞬間離去的姑娘。
他突然恐懼,陽光下,人潮洶湧,他只覺得心底荒涼。把握不了任何東西的單薄感湧上心頭。在某個電光石火的剎那,灕江覺得,那夢境,是不是許顏前來向他告別?
回A城最早的火車是次日晚上。灕江猶豫片刻,決定坐汽車回去。是一輛破舊的大巴,沿途經過一棵棵翠綠的樹,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葉子上布滿灰塵。大巴大部分時間行駛在微微浮著塵的沙土路上,隔一會兒就在路上停一停。捲起黃蕩蕩的沙塵。
帶走幾個人。留下幾個人。
歌者的詩里寫,今生我不再是王,我只是個旅者,頸間掛著九個骷髏,坐在鹿車上沿著河岸尋找。我的王后啊,你還在等我嗎,你還能認得我嗎。
灕江的鄰座開著收音機,沒有戴耳塞,灕江也可以聽到部分聲音,伴著大巴的顛簸聲。電台節目里,男中音在說話,關於莫扎特。排名仍然沒有新意,老巴,老貝,小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