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木已成舟 六(2)
闊別近兩年的A城發展得很快,車行至市內,灕江隔著汽車的窗玻璃看見一張秀氣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親切而模糊。她正走在人群當中,隔那麼遠,他仍一眼認出她。她的頭髮依然短短,像個小男生,有種奇異的清秀和脆弱的鋒利。
灕江感到眩暈,一時辨不出身處何世。
他喊住了司機,要求下車。
慌張地拎著行李跳下來,看到她正微笑迎上來。他剛想衝過去,卻發現——許顏的笑容,不是給他的。她根本就沒有看到他,走向他身後的男生。
灕江退到一棵樹后,在暗處悄悄觀望。那男生和許顏差不多年紀,並不英俊,粗,黑,頭髮剪成板寸,臉上有骯髒的青春痘,穿夾克衫,牛仔褲,嘴裡叼著煙,吹著口哨,小混混的派頭。
他們相擁走遠。
灕江沒有喊住許顏。他緩緩地划燃一根火柴。忽然一陣風吹來,那剛剛點亮的火光熄了。
黑。
灕江尾隨著他們,看到許顏和那男生走入一家富麗堂皇的酒店。才一年半的時間,她的裝束已經和從前不同了,她穿了桃紅色的襯衣,白色低腰褲,拎小坤包,儼然不再是學生的打扮。
灕江沒有走進去,靠在酒店外的樹邊抽煙。在煙霧裡,他放任自己沉浸於回憶。以至於煙在指尖燃盡都幾乎沒有察覺。是的,他又開始吸煙了,在相隔這麼久之後。為了省錢,他戒了很久的煙。
一個多小時后,他看到他們走了出來。那一瞬間,他覺得難堪。
舊日熟悉的路上,曾經活躍著灕江送許顏回家的身影。如今,她的身邊換成了別人。
換了人間。
暮色已降,跟在他們身後的灕江一直沒有被發現。那男生將許顏送到她家門口,灕江聽到許顏叫著他的名字:「秦力,進來坐坐?」
「不了,姚林他們還等著我去玩牌呢。」
秦力和許顏道別,拉她到身邊來,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笑了笑,轉身離開。
他走了幾步,正迎上灕江的目光。蒼茫天色里,灕江看見秦力臉上快樂而滿足的笑容,忍不住憤怒地盯著他。秦力哼著小曲,狐疑地看了看他,繼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那麼多的日子裡,對許顏的思念和回憶織就了灕江的整個世界。然後他回來尋她,可她將世界留在這裡,當他來時,她不在。
灕江一步步走到許顏家門口。許顏正待關門,突然聽到有人在喚她:「小孩。」
她一驚。怔了怔,錯愕地往前邁一大步:「灕江?」
黑暗裡,灕江抱住了她。
許顏伸出手來,也摟住了他。
片刻后,她放開他,難過地扭過臉:「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怎麼會?怎麼會?我不是在信里說好了嗎,等你高考前,我就回來。」灕江急切地說。
「信?」許顏瞪大了眼,神情無辜,「你給我寫了信?我一封也沒收到。」
「我寄到你的學校去了,寫清楚了你的班級。」
「啊!我們班主任說怕我們分心,所有來信,都由她暫時保管。」
灕江沉默片刻,問:「你已經和別人在一起了?」
許顏好半天沒說話,兩個人就站在她的家門前靜立。
「你愛上他了?」
「不。」許顏的眼淚一顆一顆掉下:「灕江,你瘦了這麼多。」她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臉。三年前,灕江騎著單車載她,有次重重地摔倒在柏油路上,臉上留下了一小塊的疤。當年的疤痕還在,淺淺地印在他的臉上。
灕江放開她的手。他這時才看清楚她的臉,頓時一陣心疼,她瘦了許多,下巴只剩一個尖的輪廓。但她仍是美麗的,他的小孩。
許顏道:「對不起,灕江,我沒能繼續讀書。已經上了班。」
「為什麼要這樣?」
「你願意聽我說嗎。」許顏仰起臉,輕聲問。她的臉依然那麼清秀,在夜色里,晶瑩的淚珠兒掛在面頰上,楚楚可憐。
90年代初期的這時,港台黑幫劇正引入內地,十幾歲的孩子,深覺刺激,模仿能力一流,也學著成立斧頭幫、青龍幫,打群架,鬥毆。在A城,城東城西各有一所三流學校,號稱東邪西毒,時常發生火併事件。
有天晚上,許顏下晚自習獨自回家,街上燈光黯淡。走到小巷時,聽到身後有一群男生的說笑聲,有人吹著尖利的口哨,她不敢回頭。一個看起來很是邪氣的男生猛地上前,從身後一把抱住她。許顏在鬨笑聲中面紅耳赤,極力掙脫。奈何對方的力氣很大,她掙不開。羞憤中她聽到,原來是這夥人打賭,誰敢抱她,就贏得一包煙。許顏在學校很出名,擅長跳民族舞蹈,得過市級若干獎項,她身著民族服飾翩翩起舞的彩色照片掛在櫥窗里,是學校的驕傲。
許顏突然看到這伙男生中有幾個是同班同學,於是朝他們喊道:「既然是同學,為什麼這麼對我?」那幾個同學面面相覷,大約也覺得過分,勸那個抱住許顏的男生放開她。幾句話不合,雙方吵了起來,越吵越凶,許顏在極度驚慌中看到另一方有人掏出匕首來,一把雪亮匕首捅入某個身穿黑色夾克的年輕軀體,那孩子仰面倒了下去。
許顏本能地捂住嘴巴。看清楚是同班同學秦力,家境闊綽,爸爸做生意發了財,是A城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秦力喜歡唱歌,頭髮梳成郭富城式,課間在過道上晃蕩著腿唱《戀曲1990》。他穿髒兮兮的牛仔褲,愛笑。向許顏借過數學本抄襲。停電的晚自習上,同學們點起蠟燭,燭光中年輕的臉龐上有種明亮喜悅的光芒。坐在許顏旁邊的他側過頭來,遞給她一包巧克力,說是小姨從法國帶回來。她快樂地拆了包,掏出一顆,棕色的樸素包裝,名字叫做「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