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木已成舟 二十(2)
飯店的人不多,沿著寬闊的走廊走,一拐彎,走進飯店三樓的酒吧,一位中年的侍應生立刻走了過來。吧廳內的音樂堅持很輕很慢的旋律。風笛。大提琴。鍵琴。音樂永遠明亮憂傷,帶著遙遠國土的惆悵。
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總是特別放鬆,琥珀樂意聽他說話。這種樂意是不帶有窺私慾的。也許僅僅是著迷他講故事的方式或者是語氣。可她已經知道,這個夜晚註定會叫人濺淚。因為灕江會講到關於生命里最為呼嘯的變故,死亡。
他們坐的位置正對著一台電視,畫面是《大唐歌飛》。琥珀在家曾經看過幾眼。她對飾演許合子的演員印象不錯,雖然看起來有點土,然而就是這點土氣,顯得很卑微,很容易打動人。
灕江輕嘆:「其實這之前所有的敘述,對於我來說都只是鋪墊。直到現在,我才真正開始傾訴我最想表達的東西。之所以羅里羅唆,廢話連篇,是因為我想避重就輕,想逃避痛苦。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宋老闆果真十分闊氣,斥資十萬,只買了灕江那一次。之後他就消失不見。因為有錢了,許顏不愁毒品了,精神也好了很多,見到灕江,高興壞了,抱著他開心得又蹦又跳。她平時的表情總是很內斂,很少有這樣甜蜜的時候,灕江抱住她,覺得只要能天天看到她的笑,那麼再多屈辱,也是值得的。
許顏說:「我去醫院看過丁伯伯,他的病又加重了,連說話都困難,醫生說,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他說就是想再見見你。」
灕江一聽之下,覺得肝膽俱裂,急急拉開門,沖了出去。許顏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著。
趕到醫院,灕江先找到醫生,果然和許顏說的一致,他呆了半晌:為什麼,為什麼即使有錢,依然挽救不了他的生命,甚至連延長一些日子,都這樣艱難?
特護病房外,灕江隔了窗看丁振中,他側身睡著,又瘦了,從前那麼高大,染了病,瘦成這麼一把骨頭。灕江望著他,很心酸,凄涼得很想掉眼淚。許顏在他身邊,不出聲地陪著他。
他心裡一動,覺得很久以前,似乎見過丁。不然怎樣解釋他對丁的這一腔重若生命的感情?彷彿在冥冥之中,他們早已相識。想起丁曾經對他說過的:「你這麼想知道?有一天,我會告訴你。這個日子,不會太久。」現在回想起來,字字句句彷彿讖語。那時候他是那麼想知道答案,可現在,他不願意知道了。
如果不知道就能令丁的生命延長的話,灕江願意選擇一生都這樣糊塗過下去,只和丁情同父子。他是真的害怕,怕丁說盡了人生的前因後果,就了結了與這個世界未完的牽挂。
灕江寧可不知道啊。
他走了進去,恰在這時,丁醒了。他微微抬起手,示意灕江過去。
灕江走到床前,蹲下,握住丁的手。許顏也走進來,在他旁邊站著。
丁掙扎著坐起,他已經這樣瘦了,臉頰深陷,皮膚鬆弛,每一根骨頭都清清楚楚。他張口,想對灕江說話,突然劇烈地咳嗽,灕江猛地站起來,慌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許顏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叫醫生。
丁咳著,痛得緊蹙著眉,彷彿要把心肝五臟都咳出來似的。灕江幫他捶背,又倒水給他,卻也明知沒有用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一點忙都幫不上。
醫生進來了,看了丁一眼,走上前去,幫他躺平。過了一會兒,丁才止住了咳。在這之前,灕江就聽醫生說過,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毫無手術價值。他幾乎瘋了一樣搖晃著醫生:「我有錢了啊,求你們,求求你們,給他做手術吧。」像個很小很小的孩子,還不知道何謂天命。
1993年的10萬塊,在A城這樣的普通城市裡並不算是太小的一筆數目。
醫生搖頭:「沒用了。即使用化療、放療手段來延長壽命,也不會超過兩個月。而且最後會非常痛楚。」
人生真的可以潰敗到這樣的地步,驚心,無能為力。起先丁單位的人陸續來看過他,他的家人也悉心地照料過一陣子。正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那些人漸漸來得少了,越來越少,再後來,是一個都沒有了。
丁說:「灕江,我時日無多,你何必再浪費錢,走吧,就當我是一盞滅了的燈。你看,連我的家人也是放棄我了。」他的病這樣重了,就連說幾句話,也如此吃力。
灕江搖頭:「伯伯,伯伯,我的命就是你給救的,現在我也不要你死!」依稀回到那一年,媽媽臨死前的自己也是這樣地無助,這樣地心痛。
他哭了。一大滴眼淚,落在和丁交握的手上,溫熱。
這是自9歲那年媽媽去世后,他的第一滴眼淚。
灕江央許顏回家替自己拿了幾套換洗的衣裳,在醫院住下了,他不放心護士的看護,決心親自照顧丁的起居飲食。
白天酒吧通常沒什麼生意,三壽看灕江情況特殊,對他的作息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求他晚上一定準時來,不要耽誤「魔」的生意才好。灕江千恩萬謝地答應了。
他陪丁做化療,等丁進去,他就在醫院裡亂跑,看牆報,「防癌小常識」等等,也找醫生了解情況。醫生對這個執著的年輕人印象很深刻,雖然他們對丁的病情也是無可奈何。
晚上,他幫丁洗澡,為他寬衣,給他調水溫,再用溫水擦洗隨著病情加重,丁越來越泛著鐵鏽的暗色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