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灌》四(2)
戲團頭笑道:"這裡不是京師,民不舉官不究,有錢儘管抽,沒人問。"
天壽覺得好玩,湊到榻旁看那僕人燒煙燈、團煙泡服侍主人吸煙。隨著王映村心滿意足地吞煙吐霧,一種特殊的氣味在屋裡瀰漫開來,算不上芬芳,也不難聞,彷彿夾竹桃的花香,淡淡的,叫天壽微微頭暈。
樓梯咚咚咚地響,想是又來了住店的客人。可重重的腳步聲竟越響越近,來到門口,沒叩門,沒詢問,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推門而入,直衝著窗下那張寬榻走過來,面向煙燈而立,並不說話。
王映村的僕人連忙朝此人請安。此人一點頭算是答禮,便坦然躺到榻上,與王映村隔煙燈相對。僕人即刻奉上另一支鑲銀嵌玉嘴的煙槍,將燒好的煙泡恭恭敬敬地裝進煙鍋,此人也不謙讓,就著煙燈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十來口,沉醉地闔目靜卧片刻,然後從容起立,撣撣衣裳,徑自出門而去,彷彿除他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小天壽眼睜睜地望著,莫名其妙。
過了一會兒,神遊仙界的王映村迷迷糊糊地半睜了眼說:"你這老四,剛才叫你來一口你不肯,這會兒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吧?……"
"你睜眼說瞎話吧!"封四說,"陪你吸煙的是你哪路朋友?好高身份,好大架子!一眼兒也不瞧,一句話沒有,倒像這屋裡就沒有我們這些人!"
"什麼?"王映村吃了一驚,連忙坐起身,"不是你?那是誰?……你給他裝的煙?"王映村掉頭問僕人。
"是,是,"僕人很惶恐,"我看他那模樣,只當是您老人家的熟朋友,不敢怠慢……"
"他長得什麼樣兒?"王映村又問。
僕人說人家氣派太大不敢抬頭瞧,戲團頭和柳知秋說沒注意。小天壽突然插了一句,說我看清了,有二十來歲,挺白挺漂亮,眉毛挺黑,眼窩挺深,一邊臉頰上還有一個長長的酒窩兒。
抽足了鴉片的王映村精神頭兒大振,領著僕人追出去,跑得地板樓梯一片響。不大工夫兩人又回來了,說是各處客人早都安歇,樓道里樓門外連個人影兒都沒有。王映村皺著眉頭不住嘟囔著見鬼見鬼。
"噢,說不定真是山妖狐精看中你了。"戲團頭在開玩笑。王映村卻真的變了臉色,一把拉住戲團頭說:"老四,說真的,你今兒就別走了,陪陪我。"
戲團頭笑道:"陪你?我又不是女人!讓尊價【尊價:舊時對對方僕人的尊稱。】別睡,給你守夜也就是了。"
說歸說,戲團頭和柳知秋還是陪王映村又待了會子,才帶著天壽告辭離開。他們對剛才的怪事也覺得納悶兒。但封四爺說這位王師爺是個貪得無厭的小人,除了嗜曲這點好處之外,一無可取,活該他受驚嚇。
不料第二天這事竟有了著落。
次日一早,王映村就叫僕人把戲團頭和柳知秋父子請過去,要大家照昨晚陌生人進屋時各自的位置擺好,然後對站在屋裡的店主說:
"瞧吧,就是這個樣子!"
店主倒抽一口涼氣,詫異地說:"一點兒不差,竟有這樣的怪事!"
原來,昨天天黑以後,一位貴公子到店投宿,隨從多氣派大,把店裡最好的前院整個兒包了下來。公子旅途勞頓,早早歇下,鼾聲即起,睡得很熟。十來個貼身童僕親隨屏息侍候,不敢驚動。今早上公子一覺醒來伸欠坐起,連聲叫道"好夢好夢!"並推開童僕們照例進上的煙燈、煙槍、煙膏,只命店主立刻來見。
店主見禮才畢,公子就問:"這院子後面可是有樓?"店主道有;公子又問:"樓上可是有宿客?"店主答是;公子說樓上有一間大屋,正中一張沉檀色八仙桌,窗下一張寬榻,可對?店主說對;公子接著說:"桌邊有兩位客人,著玄色衫者三十餘歲,身材適中,著藍衫者四十齣頭,面白微胖;榻上煙燈旁躺一綠衫瘦客,榻邊有一燒煙泡的干仆【干仆:幹練、能幹的僕人。】。還有一個眉目如畫的伶俐小廝,對不對?"店主越聽越摸不著頭腦。回說客人多記不清,容他去查一查。公子於是笑道:若是查到了請他們來相見。
果然查到了,店主不勝驚駭:這公子暗夜投宿,進屋就睡,怎麼會知道這些事這些人?難道魂離軀殼不成?
戲團頭略一思索,笑道:"既然他好心請我們,就去去何妨?"
進了公子那華美無比、處處錦繡、滿屋芬芳的房間,主客都是一驚,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臨王映村煙榻的陌生人!果然膚色嬌嫩、美目含水、風度翩翩,比天壽形容的更奪目。
公子一驚之後哈哈大笑,對王映村說:"想必是你的煙香飄到前院,引得我魂離軀殼了,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那麼昨晚我是與尊駕同榻相對了?那口好煙也是您請客了?"
王映村被對方氣勢懾住,賠著笑臉低聲說:"公子合意,則在下不勝榮幸!"
公子更加高興,說:"承君嘉惠,感激感激!怎麼稱呼?往何處去?"
王映村把對柳知秋他們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公子聽罷一笑,說:"甚好甚好,就請返轅,隨我回廣州吧,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映村對這樣的大包大攬十分驚訝,但他既識相又知趣,立刻上前道謝。
戲團頭封四一直在旁端詳,此刻猛然醒悟,趕上去單腿跪倒打了個千兒,"胡公子,恕我眼拙,竟沒認出來,給您老人家請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