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灌》四(3)
公子看了好半天,終於想起來,"這不是老四嗎?差你去京師邀名師的?"
戲團頭回身把柳知秋推到前頭,說:"這位就是京師最頂尖兒的曲師、宮裡的供奉柳知秋柳師傅……"
"哎呀,久仰久仰,"公子立刻站起身,對柳知秋拱手笑道,"我在京師這一年多,柳師傅和您的玉筍班可真是如雷貫耳啊!幾回要去拜訪,總有他事纏擾不得成行;九月里我到韓家潭春和堂玉霞處盤桓,離你家不遠,專程登門求教,偏又無緣,說你們師徒都去梨園總會排練宮戲去了……今日終能一見,可謂有緣,足慰平生了!"
對這熱烘烘的一番話,柳知秋連稱不敢當。天壽在一旁獃獃地看著,倒不驚訝,不過又遇上一個戲迷而已。但那春和堂的玉霞,是京師梨園行中人人不齒的**,這麼標緻這麼氣派的公子怎麼能與他相厚呢?正想著,戲團頭一手挽著柳知秋,一手拍著天壽瘦小的肩,興奮地說:
"柳師傅,小天壽,這位才是正主兒呢!想想看,你們這回南下廣州,多麼高的禮遇,多麼豐厚的報酬,老實說,除了皇上家,誰出得起這麼些白花花的銀子!只有公子府上,廣州十三行的首富胡家!這位就是胡公子。"
於是,天壽第一次知道了天底下還有個專門跟洋人做買賣的廣州十三行;知道了跟梨園行有梨園總會一樣,十三行也設了總行,推舉了行總;知道了這位胡公子就是行總胡茂官的長子,名昭華,字良儀,十三歲就考中了秀才,由於老茂官捐銀八萬兩修築廣州海堤,朝廷嘉獎,皇上親賜這位公子舉人出身,這是十三行乃至廣州商家從未有過的榮耀;還知道了這位公子精於詞曲,尤嗜崑劇,早就嫌廣州的戲班子野、俗、土,就是昆班也都不地道,聽說有幾家大戶請名角兒、置行頭,遂引動了雄心,要將胡家原有的家班改成最純正、最氣派的頂尖昆班,一定要蓋過全廣州甚至兩廣和嶺南的所有戲班子!
照例,天壽也給推到公子面前,他雖然在台上面對成百的看客從不發憷,可是跟生人交往總是有幾分羞怯。公子哈哈大笑,說:"果然名不虛傳!我昨兒晚上魂遊客舍的時候,怎麼就沒看見你這麼個俊俏靈秀的小男孩兒?"
從來怯於應酬的小天壽,不知怎麼竟抖了回機靈,羨慕地望著胡昭華,脫口而出:"我能有公子您俊嗎?"
胡昭華很意外,覺得高興,又對孩子的天真有幾分感動,半晌,溫和地笑道:"我怎麼比得上你呢?看你的小臉蛋兒,跟新紅的荔枝一樣,多好看!……"他轉過臉來,十分豪爽地對眾人說,"不是都去廣州嗎?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車有車,要騎馬也行,一路食宿我包了,所有雜事有我的管家,你們給我做伴兒就行!"
胡昭華一行好幾隻大船,隨從僕役一百**十口,當然不在乎增加十幾二十個人,戲團頭、柳知秋和王映村也樂得傍著一位財大氣粗的闊少,省去自家的一筆開銷。一齊謝過公子爺的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門在外的遊子,總得在臘月二十三之前趕回家,主持或參加年終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參與的祭灶儀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與公子爺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慶幸。
事實正好與他們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處大碼頭都有耽擱。胡家在這些地方都有商號買賣,領著胡家銀子開店的鋪戶也不少,掌柜的和店主誰敢不來奉承少東家?有帶著禮盒禮擔上船拜望的,天壽他們沾光分得不少點心匣子;有一次送來好幾桌酒席的,也讓附舟的幾家饜足了肥鮮;甚至還領來幾個唱曲的漂亮小娘兒,惹得公子爺大怒,轟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號,公子爺還要下船去親臨查看,一看總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爺還遊興特盛,一路遊山玩水。他還加包了幾條又寬敞又華麗的大船,撥給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僕役;每日里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著,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這樣,誰敢、誰又好意思駁他公子爺的面子?
頭兩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嶺下張九齡墓前憑弔這位唐朝的宰相詩人,公子蠻有興趣地考問天壽兄弟,要他們背誦那流傳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過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遊覽據稱建於南北朝的南華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薩,添了燈油齋了眾僧,公子在禪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壞真身像前跪拜如儀時,竟淌下了眼淚,引得呆立在側的天壽也淚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縣城南的碧落洞,眾人興味索然,急著趕回家過年,他卻視而不見,全不理會。
離廣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趕在臘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節骨眼兒上,公子卻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進,由西江過羚羊峽來到肇慶,他要看著胡家在此地的幾處商號,得住個三五天。不管心裡樂意不樂意,大家只能跟著,於是當晚離船上岸,在胡家一處商號闊綽的後院下榻。
對於行程的遲速,柳知秋一家最無所謂,便靜靜地待在安頓他們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好幾天過去了,還沒要走的消息,小孩們一點也不著急。
果然是嶺南無寒冬,辰時才過,已經滿院陽光和煦,照得綠樹紅花明亮燦爛。柳知秋在屋裡整理戲箱,天壽娘和英蘭幫著取出怕潮的戲衣和帽盔鞋靴,準備一總兒掛出去晾曬。院子里五個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祿在中庭對戲詞,大香小香並坐在護花欄杆上翻繩,天壽則獨自趴在芭蕉樹下的石桌上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