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回鍋肉的哲理與吃的感悟(2)
姨父還誇說,在南方山區打仗,只要季節合適,搞吃的就比較得心應手。比如抗日南下支隊到了湘北山區,山裡的農民很少很窮,部隊沒有糧食吃,可是不要緊,滿山都是竹子。正是竹筍瘋長的季節,你蹲下拉屎的時候,就會有什麼東西一拱一拱地從地底下拱出來直頂屁股,那就是你要吃或是主動要你吃的竹筍。接著又忽地發現了天然的、自帶油鹽的肉食。就派一個人在山上放哨,其餘的人都下到河溝里捉蝦,是手指那麼長、沒有見過人的大蝦。大家站在深水裡圍追堵截,蝦就游到淺水灘歡蹦亂跳地當了俘虜。把蝦放在鍋里慢慢焙熟,蝦皮里就「」地冒出油來,蝦肉和蝦皮都是鹹的,大家就美美地分享了自帶油鹽的美味。那是戰爭年代的宴會。
總之,姨父由黨的八屆六中全會上的回鍋肉說起,一發而不可收地講了與飲食和美酒有關的一部內容駁雜的歷史,而且不迴避與吃有關的歷史教訓。比如南下支隊佔領了湘南國民黨軍隊的後勤基地,他搞到一隻老母雞與大家共享,雞肉卻嚼不爛,還吃出了木頭的味道。後來才弄明白,那是一隻正在孵雞娃的「抱雞婆」,「抱雞婆」的肉是吃不得的。接著,他們又把點燈用的桐油當成豬油吃了。姨父誇說,桐油放在油罐里的時候,跟豬油一樣是雪白的;在熱鍋里化開以後,跟花生油一樣是橙黃的;吃在嘴裡的時候,跟一切食用油一樣是香氣撲鼻的,問題全出在吃下去以後,媽呀,那是要上吐下瀉的。
姨父在吃的文化上跟「野戰」時代告別的一個標誌,是進入武漢以後又以戰爭的方式吃了最後一頓狗肉。1950年春天,姨父和六姨剛剛調到武漢,就一眼盯住了一條高大壯碩的狼狗。這是抓獲國民黨憲兵隊的一條警犬,我警衛團戰士都不會使用警犬,就把它拴在一個營的營部里養尊處優。姨父幾乎可以肯定這條狗曾與人民為敵,就對一位營長說,你養它幹啥,我瞧著嘴饞!營長就派了兩個通信員,一個牽著狗,一個趕著狗,把狗從營部送到一個閑置的足球場上。姨父讓警衛員把它拴在球門架的橫樑上。狗往球門下邊一蹲,就露出一副「確保球門不失」的樣子,令人望而生畏。好,今天天晚了,你先神氣著,等到明天再整你。第二天,警衛員大叫,哎呀,狗不見了!姨父往營部打電話說,媽的,你那條狗是怎麼搞的?它跑了!營長說,它記路,昨天半夜就咬斷繩子跑回來了。營長又把它送回來,仍拴在球門架的橫樑上。有人對姨父說,吃狗肉不能出血,要把狗吊起來,用水把它灌死,那樣做出來的狗肉最好吃。姨父就叫警衛員把狗吊在球門架的橫樑上,用銅壺給它灌水。狗很大很重,吊不起來。警衛員就用繩子拴著狗的脖子把它拉上去。狗拚命掙扎著張開嘴來,警衛員就用壺嘴對著狗嘴灌涼水,一邊灌,狗一邊猛烈地蹬腿甩腦袋,球門架也吱吱嘎嘎地搖晃著。狗被灌水灌急了,一口把壺嘴咬癟咬透了,水從壺嘴旁邊噴出來。咣當,銅壺跌了下來。姨父在球門架旁邊立著,面對著一場屠狗的戰爭。他說這是他最後一個對手。狗終被整死了,就那樣**地吊在球門的橫樑上。半個世紀以後,姨父還清楚地記得,那隻壯碩的黑狗用它尖錐形的牙齒和鷹勾般的利爪,拚盡全力作了劇烈而無望的搏鬥。姨父冷冷地說,他從此再不吃狗肉。
鑒於姨父在吃什麼和怎樣吃的問題上積累了過於龐雜的記憶,當他終能在金碧輝煌的大餐廳里操辦各種高級宴會的時候,就絕不掩飾他對烹飪藝術和烹飪哲學的敬仰。他說,我從來不敢在廚房裡瞪眼睛,我特別關照后廚里的人。他們忙得滿頭大汗的時候,我總要到廚房裡看望他們,辛苦你了,坐一坐、歇一歇呀!我抓一大把茶葉,開水一衝,再給廚師們遞上煙、點上火,讓他們喝杯濃茶,他們就好高興。幹革命要首先搞清楚誰是你的主要依靠力量,廚房裡的這些人就是我操辦宴會的主要依靠力量,還有服務人員、接待人員。大家都忙活起來的時候,我啥都不是,什麼局長啊、處長啦、書記呀,我啥都不是。等宴會完了,所有客人都走光了,我在宴會上也吃過了,但我不能走,我要等廚房裡忙完了以後,陪著大家坐下來「扒渣子」。湖北人說吃剩飯是「扒渣子」。我喜歡跟他們一塊兒吹牛「扒渣子」。有一位名叫劉大山的廚師,是數十次高級宴會的主廚。他為劉大山斟上酒說,劉師傅,你幫我大忙了,有多少次高級宴會,包括**主持的國宴,都是你領著搞出來的呀,離了你,我就冇得辦法了。
姨父又露出少有的感傷表情說,如今這批人走的走了、老的老了。前幾年我又到武漢去,有個老太婆大老遠地跑來看我,她問,你還認得我吧?我看了好久,哦,你不是那個小「淘氣」嗎?她是原德明飯店的餐廳服務員,姓陶,外號叫「淘氣」。國家領導人或是重要外賓來了,都要她出面服務。現在她也老了,她說,我當奶奶了。我趕緊打聽,劉大山呢?她說,唉,沒有他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劉師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