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人(1)
土木爾採油隊離市區比較遠,在一片遼闊的草甸子上。
距採油隊最近的房山鎮,也有6里路。
採油隊里清一色都是小夥子。凡是剛剛進入石油系統的工人,只要是男性,都要到艱苦的土木爾熱身,干幾年,然後才能調回市裡。
那裡每一年都有人來有人走,像軍隊輪流換防一樣。
我在那裡只幹了半年。
對於我,到哪裡都無所謂,我只想增加點閱歷。
……三年之後,我在網上發了個啟示,尋找曾經在土木爾採油隊工作過的「戰友」。結果,召集來了幾百人。
大家經常用耳麥聊天,說說那片荒涼的草甸子,說說採油隊那幾座紅磚房,說說那段美好的青春時光。
其中有個人叫李展望,他在土木爾採油隊工作比我早18年。
我和他聊天的時候,聽他提到了一個名字———劉木每,我感到很奇巧,因為我和劉木每有過一段露水情。
在我的追問下,他對我講了一個遙遠的老故事。
我聽著聽著,就感到毛骨悚然了———因為他講的故事我太熟悉了,那是我的經歷啊!
人生不是戲。
戲可以設計,可以更改,人生卻不可以。於是,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活著。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戲里的人死了,謝幕後還能站起來。現實中的人死了,卻永遠不可能復活。
可是,在我離開土木爾三年之後,突然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我在土木爾採油隊經歷的故事,另外一個男人也經歷過。
同一個地點,同一個女孩,只不過時間相差18年。
故事的情節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連對話都一樣。
就像同一齣戲,演出了兩回。最恐怖的是:他故事中的那個女孩18年前就已經死了。
18年前:
李展望騎著摩托車,行駛在草甸子上。
他去房山鎮。
那時候,他還年輕,黑髮像甸子上的草一樣旺盛。
走著走著,前面的土路上出現了一個女孩的背影,她一邊走一邊彎腰采路邊的野花……
18年後:
我騎著摩托車,到房山鎮郵電所寄稿件。
天很藍,掛著幾朵雪白的雲,亮得刺眼。
平坦的草甸子上,鮮花盛開。
天地間只有摩托車的引擎聲。
突然,前面出現了一個女孩子的背影,她穿著紅衣服白褲子,在草甸子上很醒目。
我加大油門,追上去。
那條彎彎曲曲的土道很窄。我追上她的時候,她靠邊停下了,等我的摩托車開過去。
我卻減了速,停在了她身旁。
「請問,去房山怎麼走?」我問她。
其實,我知道這條路直接通向房山鎮,我想製造點故事。
她看著手中的野花,說:「一直朝前走就到了。」
她唇紅齒白,眼睛像水波一顫一顫的,頗有幾分姿色。
「噢,謝謝。」我一邊說一邊擰了擰右手的油門,假裝要走卻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哎,你去哪兒?」
「房山。」
「你家住在那兒嗎?」
「是啊。」
「我帶你走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摩托車,猶豫了一下。
「我是採油隊的。沒事兒,上來吧。」
她有些羞怯地走過來,生疏地騎在了摩托車的後座上。
我說:「抱住我。」
她把雙手伸過來,輕輕抱住了我。我感覺到她胸腹很豐盈。
摩托車一竄就走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大聲問她。
「為什麼要告訴你?」她也大聲說。
「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
「我叫什麼?」
「你看你自己說了吧?」
「我說什麼了?」
「你不說你叫『什麼』嗎?」
「你討厭!」
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那束野花在我胸前花枝亂顫,香得令人迷醉。
繞了很多彎兒,她終於說出了她的名字。
她叫劉木每。
18年前:
就這樣,李展望和劉木每認識了。
後來,劉木每來過採油隊幾次,跟李展望借雜誌看。
她總穿一件紅衣服一條白褲子。
18年後:
劉木每挺豐滿,皮膚也很白。眼睛不大,細細的,彎彎的,微微地笑著,笑得很節約。
她總是這樣的神態。在她的臉上,永遠看不到意外。
房山鎮挺閉塞,看不到報紙和雜誌。
由於我寫作,經常有雜誌和報紙寄到採油隊來。
這些東西很吸引那個劉木每,她隔些日子就來採油隊一次,跟我借雜誌看。
她總是穿著紅衣服白褲子。
有一次,她在一本《朋友》雜誌上,看到了我的文章,就問:「這個周德東是你嗎?」
我接過那本雜誌,指了指文章中的一個名字,反問:「這個劉木每是你嗎?」
她沒想到我把她寫進文章了,愣了愣,然後不好意思地說:「劉木每不一定就是我啊。」
「還有人叫劉木每嗎?」
她朝門外看了看,低聲說:「我早就想對你說———我在一個墓碑上見過劉木每這個名字,覺得很不吉利,一直想改個名。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