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歌唱(2)
當時坐在會場聽取批評的不是杜一鳴,照例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夏乃尊。
夏乃尊不是文化圈裡的人,對於誰的作品能出誰的作品不能出不甚了解,儘管這樣,他當時還是聽從了富燁的警告,在發印之前特意把那本書的書稿調過來看了一遍,讓杜一鳴抽掉了其中比較敏感的幾篇作品。當時書稿里並沒有杜一鳴的序言,杜一鳴是在書稿發印之後把序言插進去的。
通報會上,謝東方嚴肅指出:「個別出版單位的負責人,把國家出版物當成了表達個人觀點的陣地。」
夏乃尊在向Z部黨組彙報這件事的時候,把全部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沒責怪杜一鳴。在中心領導班子會議上,他只說了要吸取教訓之類的話,然後把杜一鳴叫到辦公室,囑咐說:「這事就這樣了,以後再不敢了。」
杜一鳴不識時務,認為謝東方小題大做,他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表達思想的自由……夏乃尊大為驚訝,拍著手心說:
「好你老人家,到現在你還說這樣的話?你是公民?你以為你是公民?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員?是不是**的領導幹部?」
杜一鳴痛苦地搖搖頭,不再辯解。
「謝東方怎麼了?你還以為謝東方整咱們呢?實話說,沒有謝東方,你和我就不會在這裡說話了!」
杜一鳴低著頭,什麼都不說———他是出於對夏乃尊的尊重才什麼都不說的,實際上,夏乃尊並沒有說服他,他未做任何改變。
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突然出現杜一鳴這樣的人,人們首先覺得很新奇,就像是一個久閉的房間突然被打開了門窗一樣。接著,一些年輕人認為他是能夠為他們的精神迷惘做出指引的人,這個人自然就有了一種招引的能力,這些年輕人自覺地成了被招引者。於是,杜一鳴身邊就圍攏了一些熱血沸騰的人。其他諸如於海文這樣的人,雖然不認為杜一鳴談論的問題多麼緊要,但他們對於從事精神活動的人本能地懷有敬意。所以,杜一鳴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員工中威信很高。
這種狀況,讓夏乃尊感到欣慰,讓富燁感到奇怪,讓孫穎感到擔心,讓吳運韜感到嫉妒。
李天佐對杜一鳴並無敵意,儘管後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所有人都認為是李天佐害了杜一鳴,但是他自己從來不認為自己敵視杜一鳴。他為什麼要敵視杜一鳴?他沒有任何道理敵視杜一鳴。
整頓期間,李天佐向廖濟舟介紹情況,從來沒說杜一鳴是壞人。他甚至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裡面這幾個人,只有杜一鳴是真正的學者,其他都是混混兒。」這就等於說,夏乃尊不是學者,富燁不是學者,吳運韜不是學者,孫穎更不是學者,他們僅僅是在體制內混飯吃的人。李天佐對這類人的解讀是:掌握權力的、有可能很好也有可能很壞的人。
「所以,」整頓領導小組組長、Z部副部長廖濟舟在向黨組做口頭報告時說,「吳運韜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年輕人受到了杜一鳴的影響,是反映了實際情況的。」
在一些人看來,杜一鳴被梁崢嶸常務副部長青睞是非常好的發展基礎,但是,杜一鳴自己卻從來沒想過利用這個東西。他很少到Z部各位領導那裡走動,和梁崢嶸似乎也沒有更多的話。他彷彿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那裡有他的目標,那個世界在精神層面上遠在Z部或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之上。
他的生活由文化界知名人士的聚會、討論和面紅耳赤的辯論組成,他們關注的問題是國家領袖、人民大眾關心的問題。這些問題與他們的個人際遇無關。杜一鳴從來沒把領導班子里什麼人放在眼裡,但這並不妨礙他和他們建立起一種和諧的工作關係。
人們尊重真正有質量的人。杜一鳴給夏乃尊製造了很多麻煩,夏乃尊仍然不掩飾對杜一鳴的欣賞。
夏乃尊和富燁談論思想文化界最近的動向,說:「有的人有偉大的思想,但那是別人的思想,他僅僅是在咀嚼,這樣的人我不佩服。我佩服那種對事物有自己看法的人,這樣的人才是我們這個社會真正需要的人。」
富燁正確地指出:「但是這樣的人在目前往往不被接受,這樣的人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吳運韜帶著恥笑看杜一鳴的舉動。
杜一鳴想動搖的是千百年沒有被動搖的東西,這極為可笑。在吳運韜看來,杜一鳴純粹是在進行政治投機,是想在社會轉型中攫取政治好處。再者,你先把個人的事情弄好,個人的事情都弄不好,就來想弄國家的事情,國家能不能放心?
他已經聽說,杜一鳴的妻子從東北來到北京以後還沒有找到工作,高中畢業的兒子沒考上大學,在大紅門服裝批發商場給溫州商販打工,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地被一群人毆打了一頓,住了半個多月醫院。
夏乃尊曾經向杜一鳴提起讓他的兒子到庫房工作,「收入會高一些。」
杜一鳴拒絕了,誠懇地對夏乃尊說:「這樣不好,你和我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不好工作。」
當時夏乃尊還有點兒生氣,認為這個人不食人間煙火。但是不久以後,有人向Z部黨組舉報夏乃尊安排遠親的女兒做電話員,正好掛上黨的領導幹部「利用權力為親屬謀求好處」這一條,廖濟舟讓他解決一下,他才想到杜一鳴在大事上清楚,比他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