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隨後是森林(2)
金超欠起身子從炕頭摸到香煙,回過身子的時候僅僅保持著與小佩身體上的接觸。他為自己點了一支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夜如水。
小佩沒有問金超是不是和父親商量出了辦法;金超也沒有為小佩剛才的囑咐為自己做一些辯解,他認為以後有的是時間辯解;他現在必須為解決弟弟的問題找到一個辦法,而這個問題又不是可以和小佩商量的———他腦子裡已經大致有了那個辦法的輪廓。
小佩的呼吸均勻起來了。
世界包裹在濃濃的夜色之中。虎聽到了什麼,試圖叫又覺得沒有必要叫,只在喉嚨里嗚嗚著,傳達著威懾之意。山下的小河汩汩地流淌著,愈發襯出夜的靜謐與安詳……
第二天早晨,金超對紀小佩說:「我要到縣城去一下。」
「去縣城?」紀小佩有些驚訝。
「那裡有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考上省上的大學了,後來分到縣委組織部工作……」
小佩明白了。
「昨天我硬是沒想起這個人來,」其實昨天他想到這個人了,「我是剛才突然想起他來的……」
金超沒向父母親說這樣仔細,只是說去找一個熟人。吃過飯,要走的時候,他裝做突然想到似的,對小佩說:「你在家反正也沒事,還不如跟我去一趟──你應當看看縣城。」
小佩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崤陽縣城在東北方向,離金家凹五十華里,金超和紀小佩坐的客運汽車出現在縣城西南山樑上時,已近中午。從這裡可以俯瞰縣城。
太陽高懸在天空,寬闊的川道蒸騰著春天特有的帶著水汽的霧靄,霧靄在陽光照耀下正在消散。縣城附近沒有特別險峻的高山,映入眼帘的都是一些不太高的黃土丘陵,縣城北面的崤陽山略顯高大一些。缺少植被的黃土丘陵此時仍然光禿禿的,只是在靠近河道的地方,才可以見到綠色。沿川道西側向南蜿蜒的河流發出悅耳的響聲。讓人吃驚的是,在一些回灣處的崖壁上,還懸挂著巨大的冰凌,只是線條已經不像冬天那樣硬朗,變得比較柔和了。冰凌下面溶化出的水洇濕了路面,形成許多細小水流;有時還可以看到巨大的冰凌從崖壁上墜落到河水裡,激起很高的浪花。天是那樣高,那樣藍,空氣是那樣新鮮,金超和紀小佩都有一種身心被沐浴了的感覺,就連眼前那件棘手的事情,也彷彿遠離了他們。金超興奮地指著崤陽山上的寺廟,介紹說那是著名的崤陽禪寺,始建於唐代,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他介紹說,崤陽禪寺背倚崤陽山,上載危岩,下臨深谷,樓閣懸空,結構奇巧,寺內有「九窟十八洞」,洞窟裡面曲廊相連,虛實相望,獨具匠心,內繪藻井圖案及佛教藝術壁畫,塑立各種佛尊神像,正殿里還有一尊清代高僧的坐化肉身……紀小佩聽得入了迷,嚷叫著說要到那裡看看。
金超駐足而立,看著向縣城延伸過去的大路,心情很不平靜。五年前,他就是順著這條路走向北京,結束他家世世代代農民的歷史的。人生從一種狀態走向了另一種狀態,世界突然向他打開了……和五年前相比,他現在是那樣自信,一種類似於成就感的那種東西鼓盪著他,就好像他過去什麼也不是而現在已經是什麼了一樣。
是的是的,現在他已經成熟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現在的金超已經不是那個膽怯地看世界的金超了。他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驕傲,為不斷吸引人們目光的漂亮的妻子驕傲。
崤陽縣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貫穿縣城的馬路原來是用本縣特有的青石條子插成的,現在被鋪上了柏油,平整如鏡;原先散落在街道兩旁的低矮房屋,現在變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顯然比過去豐富多了,在北京買到的東西在這裡幾乎都可以買到。碩大的「××酒樓」字樣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從衣著上看,顯然是比以前富裕了。儘管言談舉止還脫不了小地方人的俗氣與不講究,也已經同五年前大不一樣了,金超甚至聽到很多年輕人說話的時候搗的是「京腔」,而這在以前是要遭罵的。
離開商業街,拐進窄窄的街巷,縣城則是另一種永恆不變的姿態,它就像是一個對什麼都很滿意的庄稼人一樣,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享受著滿足與幸福。就連這一段河流也是那樣沉靜,仍舊一往情深地偎著這座存在幾百年了的縣城,彷彿還在喃喃低語著幾百年來一直在訴說著的話題。豬和狗照舊帶著人一樣的表情和尊嚴漫步在街頭,不時互相交談幾句。看樣子它們對這個世界印象不壞。
原來的縣委大院是一片青灰色的瓦房,有很多樹木,前院還有一個籃球場,現在被一座沒有什麼特色的大樓取代了,原來做籃球場的地方,成了停車場,停著很多小汽車。
在縣委組織部,沒怎麼費力就找到了張柏林,這個人的門楣上掛著「辦公室」的標牌。金超敲門進去時,張柏林正在低頭看文件。那文件顯然很重要,以至於他明明說了「請進」、明明知道人進來了,還不抬起頭來。
金超已經認出他了──這個人臉頰消瘦,面色粉紅,長著稀疏的、幾近於紅色的頭髮,很容易讓人記住。紀小佩也馬上記住了他。
金超問:「是張柏林吧?」
張柏林憤怒地抬起頭,想看一看是誰敢於這樣直呼其名。他沒看到金超,先看到了紀小佩,並且馬上被她的美麗端莊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