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令六(1)
多年以來,楊師師總想起和柳七在一起的第一個夜晚,那使她百思不解的夢。這個夢,她應該在醒來時就忘了的,不論夢中的情景多麼讓她興奮不安。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她在這個夢的中途由於幾聲叫喊(當然是黃小雲和酥娘的)而睜開眼睛時,她靜靜地躺著,深深吸幾口早晨(應該是中午)的空氣。一瞬之間,她嚇了一跳,側臉一看,一個人正伏在床邊睡覺,她頓時覺得羞愧難當。
她的心由於緊張狂跳起來,趕緊將腿放進被子中,這時,她感覺到柳七醒了……
她和他爭論「霜天」,爭論「床」,就像昨天夜裡一樣,所談論的儘是些圍繞著某個中心的邊緣問題,她覺得這樣非常合適。這種談論讓她在似是而非之間,獲得某種持續的滿足,直到這時,她仍然無法想起昨夜那個夢來。
後來,她和柳七一對新人般走進天琴閣中,這個夢也只是像大海深處的魚,偶然在水面上露出尾巴,緊接著又潛藏進深處。但是,當蟲娘首先抱著琵琶彈撥起來時,那個夢便隱隱約約從腦海中出現。
最初的感覺是,在蟲娘手指的撥動中,心靈深處有水積成深潭,潭水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接著熱氣迅速下降,如雨水落到潭中——在如是的幻覺中,她逐漸感覺到那個夢伸出了一隻柔軟的手臂(潮糊糊的),撫過她的臉頰(輕輕地)。
蟲娘彈的曲名叫《玉樓春》(此調創於何時,不考,宋詞中柳永和歐陽修均有依此調填的詞。歐陽修所填詞如下:
金雀雙鬟年紀小。學畫蛾眉紅淡掃。
盡人言語盡人憐,不解此情唯解笑。
穩著舞衣行動俏。走向綺筵呈曲妙。
劉郎大有惜花心,只恨尋花來較早。),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正縈繞在師師的心懷,這種感覺不是來自這個曲子中,她非常熟悉這個曲子,而且,如果她要彈奏的話,肯定會比蟲娘彈得更好——但似曾相識的感覺,正是來自於這種不很熟練、某幾個音符還失準的狀態之中——
這種初冬有著冰碴般的水的流動,牽動了她非常纖細的神經,一瞬間她感到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確實聽過這樣的演奏……
現在,曲子已彈到了第二樂段。她盯著蟲娘彈奏的手指,每個指頭的轉動都是她熟悉的,尤其在樂曲幾拍的休止中,蟲娘將右手斜垂下去的那個態勢:
「是一種痛苦而無力的斜垂,表明了演奏者在歡快的樂曲中存在著無法擺脫的內心矛盾。」
她聽見一個低而沉著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她極力地回想,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呢?
蟲娘又抬起右手,無可奈何而又果斷地開始彈奏最後一個樂段,這是《玉樓春》一曲中最具感染力的部分,本應流暢而歡快,急切卻又滿含韻味,可是由於蟲娘的彈奏,別具一種流著眼淚笑的滋味。
柳七輕輕碰了師師一下,低聲說:
「剛才,蟲娘的右手,有種痛苦而無力的斜垂,表明了她在歡快樂曲中存在著無法擺脫的內心矛盾——她的心是憂傷的。」說完喟嘆一聲。
師師聞聽此言,吃驚地轉過頭,怔怔地望著柳七,心裡想:「他怎麼知道我心裡的話?」
但這種驚異,瞬間就被蟲娘越來越激烈的演奏打斷了,只見蟲娘將頭深深地埋下,眼淚正一滴滴打在顫動的琴弦上,強有力的手指橫掃著琵琶。
「唉呀!」
師師失聲叫了出來,眾人都轉身看她的時候,聽見「嘣」的一聲……
蟲娘的琴弦斷了。
誰也來不及細想,楊師師失聲的叫喊和蟲娘彈斷琴弦哪個在前哪個在後,因為這二者在時間上幾乎是同時的,即使稍有察覺的人也會認為只是師師比別人發現得更早而已。但是,此刻的師師,渾身如同觸電般顫抖起來,好像那從蟲娘臂端斜垂下去又以蜷曲之態減輕痛苦的不是琴弦,而是她自己。她緊緊地閉上眼睛,不覺地依偎到柳七懷裡,不住地說著什麼。
柳七有些吃驚地看著她,然後對黃小雲說:
「媽媽,師師好像不舒服,我扶她去歇息片刻。」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暫時忘了蟲娘琴弦斷裂的不祥陰影。
「這師師呀,就是太嬌氣了……」符霞霞話沒說完,卻看見楊師師額頭豆大的汗珠正在向兩頰滾落。
黃小雲過來,摸摸楊師師的額頭:「這孩子好像要發瘧疾了,快扶進去,做些薑湯給她喝。」然後看著柳七:
「柳七官人,你這廂來,我有話要說。」
這邊西西早已上來,替柳七扶住師師,柳七便隨黃樓主出了門。
黃小雲說:「官人,你可知師師所患何病?」
「委實不知,請媽媽快些告我。」
「唉!」黃小雲嘆口氣,「這種病我早先遇見過,患此症者先是渾身打顫,而後口吐白沫,過兩天,便四肢僵硬。如不及早治理,整個人就廢了……」
柳七聽說更加驚懼,喉嚨以下好像堵了一塊硬邦邦的東西,眼淚就流了出來:「媽媽,你要救她……」
黃小雲見狀,心想:妓家常說柳七特別重情義,果然如此……也好,這樣才算不虧了師師。
「官人,」黃小雲說,「這病,我是救不了她的,說實在的,我沒這個能耐。」
柳七:「那就速速請郎中來,請那惠民南局(宋時國家藥鋪。「南局」,涵芬樓《說郛》中引作「兩局」。)的張先生來,我知道此人醫道高明,尤其是診治各種疑難雜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