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聞(5)
機場革命就這麼失敗了。
伊渡:你這個故事很有寓言意義。我看威廉?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知道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美國數千退伍軍人為了向政府討取補償金聚集到華盛頓,胡佛總統下令麥克阿瑟將軍向他們開了槍。當時美國的輿論界也是眾口一詞,聲討這些進城的退伍軍人是暴民。我聽到過一種論調,就是用外國過去發生過的這些不光彩事情為自己辯護。動輒說過去美國也如何如何做過,英國也如何如何做過。
王躍文:不能拿別人做過的錯事來開脫自己的愚蠢。說現在的中國老百姓越來越不好管了,實在是無能者的牢騷。現在畢竟時代不同了,百姓早不是皇帝治下的子民,儘管中國百姓仍然是這個星球上最能忍辱負重的。誰還拿聽不聽話評價民眾,誰腦子裡還裝著刁民之類的侮辱性概念,他就應該被民眾拋棄。
中國老百姓被幾千年傳統文化教化下來,已經是最溫順的了。普希金時代的俄國,有貴族提議,讓全國的農奴統一制服,為的是管理方便。因為居然有農奴見了貴族沒有行禮,而貴族們有時候單從衣著上又不能明確斷定誰是農奴。農奴們如此無禮,貴族們不能容忍。但是,這個提議最終被沙皇否決了。沙皇擔心,一旦讓全國農奴都穿上統一的制服,農奴們就會知道自己的同胞原來如此之多,他們的勢力原來有這樣強大。沙皇心裡很清楚,他統治之下的農奴並不都是那麼溫順的。
伊渡:這位沙皇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雖然貴為萬金之軀,也並不是所有民眾都心悅誠服。可笑的是有些自作多情的帝王。
王躍文:中國古代帝王並不都是自作多情的,他們治下的子民也的確好管多了。中國古代很早就是所謂四民社會、士農工商,早在服飾、住房等等方面相區別了,而且不可隨便混同,弄不好就是逾制大罪。怎麼就不見中國老百姓因為知道自己人多勢眾就鬧事呢?中國當然也有百姓鬧事的,輕則蜂起為盜、殺人越貨,重則揭竿稱王、動搖社稷,但沒有哪次百姓起事是因為他們知道布衣者眾,而是別有原因。中國皇帝們並不怕百姓人多勢眾,他們還往往拿人丁興旺誇耀自己的堯舜之治哩!
伊渡:中國自古戶籍制度嚴格,每年多少人丁都有詳細記載,這隻怕同帝王們的虛榮心也有關係。
王躍文:豈止是虛榮心?實惠得很啊!人口就是財富。古代加官晉爵,所謂食千戶、食萬戶,就是拿人丁來供養啊!這些被食的人丁,服服帖帖!原來中國自古就有「馬上得天下,馬下治天下」的訓戒,這是歷代皇帝都信奉的。中國除去遠古傳說里的禪讓,歷代天下都是好漢們騎在馬背上打下來的。但是,中國的好漢做了皇帝,就懂得從馬背上下來,斯斯文文地治天下。
伊渡:比如李自成這樣的草莽英雄,初起事時燒殺搶掠無所不為。他眼看著江山在握了,就把這江山看作自己的財產了。所以李自成後來也嚴肅軍紀,不準擾民。李自成之輩所以如此,不過就是看到自己要溜下馬背治天下了,不想把天下弄得不好收拾。
王躍文:俄國沙皇肯定不明白馬下治天下的道理。俄國沙皇本來就是游牧血統,他們過於留戀馬背,君臨天下之後仍然迷信馬鞭、弓箭和大刀。他們害怕穿著統一制服的農奴都拿起馬鞭、弓箭和大刀,真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沙皇俄國同泱泱大中國相比,畢竟資歷太淺。沙皇權力的象徵是權杖,中國皇權的象徵是華表。我瞎猜,沙皇手中的權杖是由馬鞭演變來的,它怎麼能同中國的華表相比?華表是漢白玉雕刻的,游龍飛雲,威武壯觀,莊嚴肅穆。沙皇俄國的歷史不過幾百年,而堯帝門前的誹謗木演化成華表,則歷時數千年!當華表還是誹謗木的時候,百姓可以隨意把自己的想法刻在上面,上達君王。一旦誹謗木成了華表,別說它石質堅硬,哪怕是豆腐做的,也沒人在上面刻字了。誹謗木演變成華表的過程,就是由讓百姓說話到叫百姓閉嘴的過程。皇帝們的聰明腦袋,不得不叫人佩服。自秦始皇開始,兩千多年間,中國在位的皇帝不過四百九十幾個,就是這四百九十幾個腦袋,竟然把中國億兆百姓的嘴巴調教得無話可說!華表終於成了屹立千古的風景!
所以說,治人之道,首在治心。心已乖順,嘴便無言。嘴既無言,天下大治。這是自古皇帝們都心領神會的淺顯道理,哪裡用得著擔心百姓人數多寡?其實,這個道理,街頭流氓都明白。常有二三流氓當街作惡而過往群眾袖手旁觀,流氓為何不怕百姓人多勢眾?他們知道好人怕流氓。原來好人怕流氓,也是多年流氓作惡做出來的結果。流氓們知道好人多有怯弱之心,再多的好人他們都不怕了。皇帝眼裡百姓是乖順的,流氓眼裡百姓是怯弱的,都好對付!
伊渡:原來皇帝和流氓都需要對付民眾,因為他們都需要民眾供養。有時候,皇帝就是流氓,不同的只是他是大流氓。
王躍文:中國歷史上由流氓直接做到皇帝的不是沒有,劉邦就是的,朱元璋也是的,袁世凱同樣是的。王朝代代興廢,華表巋然不動。到了近現代,就連誹謗木的「誹謗」二字,意義都早變了。誹謗的原意,拿今天的話說,大概就是「提意見」。而今天的誹謗,詞典里的正宗解釋是:無中生有,說人壞話,毀人名譽。我猜想,今天說的「提意見」,過不了多久,也可能會轉化為貶義詞,恐怕會朝著造謠、中傷、誣衊等意思演化。今天「提意見」三字,詞典上還沒有新的解釋,現實中卻早顯端倪。語言是活的,詞典是死的。誰聽說有人給他提意見了,肯定滿心不高興。這個被提了意見的人,若是領導,嘴上會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背地裡就會給提意見的人穿小鞋;這人若是群眾,馬上就跳起來了,非要找那提意見的人對質明白不可。這種詞義的變化,近幾十年的例子還有不少。比方批評,原來的意思是指出優缺點。可是,近幾十年使用這個詞最多的就是大小官員。他們常常板著面孔批評下屬和群眾,批評的實際意義早已經變成罵人了。說誰挨批評了,就是挨罵了。現在只有天真的文藝理論家們還在使用批評的原意,所謂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