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聞(12)
伊渡:聽你說到這些事情,似乎感覺到你是個很悲觀的人。可是從你作品看,你又是個很入世的人,你有著強烈的社會關懷情結。這是否有些矛盾?你自己反省過這種矛盾嗎?
王躍文:我的確是個很悲觀的人。有時候我甚至認為人活在世上都是沒有意義的。因此,我看到別人為著蠅頭小利相爭,上下其手,相互傷害,我會覺得很沒意思。我對世俗之利很淡泊,深層原因也在這裡。這是我在人生哲學層面的感悟或思考,並不影響我世俗生活的樂觀和豁達。我是個很自律的人,對自己的要求甚至有些苛刻。比方寫作,我離不開它。不寫作我會有種負罪感。我不明白這種負罪感來自何處,更不明白偷懶會是對誰有罪。我只是覺得消閑的日子稍微長些,我就會焦躁不安。我必須不停地工作。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我總是自覺把善待親人的責任放在自己肩上,總想通過自己的勞動讓他們盡量過得好些。我一方面有些厭世情緒,一方面對自己的親人有著深深的眷戀。我常常痴想,假如沒有這些親人,我就獨自出行,浪跡天涯,老了病了,駕鶴西遊了,就長眠於某處的野山荒水。
伊渡:我感覺你是個用情很深的人,你說的厭世只是種情緒,或者偶爾飄過心頭的一片陰霾。你深深愛著你的親人和朋友。你心目中的朋友是什麼概念呢?你有非常好的朋友嗎?
王躍文:我當然有很好的朋友,但我的交友之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對待朋友很真誠,但也很淡然。我幾乎想不起要給哪位朋友打個電話問候,只是有事的時候才聯繫。不了解我的,甚至會覺得我薄情寡義。也有很好的朋友背叛我的,我心裡知道,也從不點破。他仍會在我面前充朋友,我也善待他。只是我不會再同他說太知心的話,我會熱情地應付他。我並不覺得這是虛偽。我有自己的待友之道,別人傷害我,那是別人的事。不過看穿一個人了,同他再交往,留心保護自己就行了。我不太容易同別人反目成仇。仇恨這東西不好,至少傷自己的身體。
伊渡:那麼愛情呢?可以談談你的愛情觀嗎?
王躍文:愛情觀?別弄得這麼嚇人。談談愛情倒是可以,別動不動就是什麼「觀」。世間的事情,只要弄得高深了,過大了,就難免虛假。
愛情是最難說清楚的東西。什麼是真正的愛情?有沒有一個永恆的愛情讓我們去追求?我都想不清楚。但是,就像伏爾泰說的,沒有上帝也要創造一個上帝。我的意思是說,這世上哪怕並沒有真正永恆的愛情,我們也要相信愛情。人已經是很悲慘的動物了,如果連愛情都不相信了,還怎麼活下去?所以,我們不妨像信仰宗教一樣信仰愛情。或者,我們應該把愛情看成宗教。
不知為什麼,我年輕時一想到愛情,必然想到革命犧牲。我覺得平凡的生活里不可能有真正純粹的愛情。我當時心目中最完美的愛情版本是《牛氓》中的亞瑟和瓊瑪,悲苦,激烈,至死不渝。他們表面上共同為一個政治目標出生入死,是戰友,是同志,他們的內心卻洶湧著愛的激流。講到愛情,我就聯想到亞瑟和瓊瑪他們那顫抖的心、深情的淚眼、兩具愛得死去活來卻又始終不能擁抱的身軀。我尤其為瓊瑪打亞瑟的那兩個耳光心醉,覺得那兩耳光打得驚天動地,比親吻擁抱更來勁。我以為,也許真正的深情,必然要以一種激烈的方式才能表達。
我很贊同羅素的一句話。他說有三種激情支配了他的一生:對不幸的同情,對知識的追求,對愛情的渴望。很顯然,羅素把愛情歸到了激情。愛到深處,必然會做出某些非常舉動。像納西族的戀人們動不動就要在一起情死,毫不猶豫就把愛情放置於生命之上。溫莎公爵為了辛普森夫人毅然放棄王位也是一段佳話。對於他們來說,人生也許本來並無意義,幸而有了愛情。
愛情是上天對人的賜福。有了愛情,人生的漫漫長途至少就有了一支燭,有了溫暖和光。有了愛情作底,你的人生再失敗、再落魄,也不會是真正的窮光蛋。
我是把愛情當成宗教來信仰的。別人信基督、信佛、信真主,我信愛情。因為我知道,我人生的許多時候是為愛情而活的。我心甘情願為愛情去燃燒。燃燒是一種消耗、一種無怨無悔的付出。
愛情最開始時總是「我需要你」,如饑似渴,如火如荼。不知不覺中,愛情就會變成「你需要我」。我們急不可耐地反覆去懷疑、去求證、去追尋,只為了讓愛人說一句:親愛的,沒有你我不能活。說到底,愛情的真正涵義就在於奉獻和犧牲。只有我們毫不懷疑地感覺到「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們的愛情幸福才會真正降臨。
你被深愛著的人所需要,你有福了。
我會為愛情去死嗎?也許我不會。但如果我這一生,從來就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愛情,如果我從來沒有為愛情顫慄過,我會是一個最不幸的人。
伊渡:哎呀,這不僅是你的愛情觀,幾乎稱得上你的愛情宣言了。我卻聽到現在大學生有種貌似洒脫和玩世不恭的說法:都二十一世紀了,還談戀愛?真是老土!他們看來,似乎只有肉慾、只有刺激,所謂堅貞不渝的愛情,早已是古老的童話。
王躍文:我看到一份資料,比較各民族的婚戀觀,只有義大利人認為,外遇同忠實婚姻和愛情沒有矛盾。但大多數國家是把忠貞當作愛情的試金石的,中國人更不用說了。辜鴻銘說茶壺不怕杯子多,那是純粹的男權觀念。現在男人們即便也是辜老先生那麼想的,也不敢說出來。男權、女權之類,都同政治有關了,人們就變得虛偽起來。聽說有極端的女權主義者針對辜鴻銘的話,說了句筆筒哪怕毛筆多,這大概可以看作女權主義者對男權主義的報復。但是,深層次的問題是,無論男人或女人,都是圍繞著「忠貞」二字思考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