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聞(14)
大概在孔子時代,女人已經很壞事了。老夫子搖頭嘆息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水」這話不知是誰發明的,流布甚廣,幾成公理。認同這話的,不光男人,更包括絕大多數女人,尤其是兒子討了媳婦的年長女人。幾乎所有媽媽教育自己的兒子都會說:遠離漂亮的女人,那種女人是狐狸精、美女蛇,輕則害人,重則誤國。不知功高蓋世的女媧,為何偏偏要長得人面蛇身,或許正是神的先知先覺,她早已預見了自己若干世之後必然演變成害人誤國的美女蛇吧。中國的傳統便是國破家亡,美女抵罪。男人們的勇武所在,就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把女人勒死,譬如唐明皇。
伊渡:所謂「女禍時代」,完全是男人信口雌黃。男人們當家作主,大禍臨頭了,賬就算在女人頭上。
王躍文:從性別角度去研究歷史,就會發現男人們歪曲了歷史。神威無比的女媧到哪兒去了呢?北島在詩中寫道:「人民在褪色的壁畫上默默地死去,默默地永生。」用這話來描述女媧時代的消亡倒也很恰切。但即便是繪在壁畫里永生的女人,也是被扭曲了的。西方曾有學者寫過一本震撼了歷史界的書,叫《中世紀前沒有兒童》,說在中世紀前,沒人意識到兒童原來是個獨立存在的特殊群體。我們同樣可以說,中世紀以前的西方也沒有女人,因為「she」這個詞直到十二世紀才發明。中國女人就更悲哀了,「她」字直到一九二○年才被劉半農先生在《教我如何不想她》這首歌里發明出來,比西方晚了七百年。可見,女性由輝煌而式微,東西方概莫能外。
伊渡:可是據說有些目光敏銳的人士已經看到,「女禍時代」悄然結束,「女媧時代」捲土重來。國際上亦有類似女媧時代的說法,謂之「她時代」。上個世紀末,美國方言協會作過一個調查,評出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一個字,就是「she」。有位台灣的男性研究專家宣稱,上海已進入「准母系社會」,並為之擊節稱快。他們發現,現在的女人,主持家政的是她們,馳騁江湖的也是她們。
王躍文:倘若真是如此,我想今後書寫歷史的也必然是「她們」。我沒法想像,今後在「她們」書寫歷史里,男人又會是個什麼面目呢?
伊渡:我在網上看見,有評論家評論你的小說時,說你有「聖女情結」。似乎你小說中寫到的壞人儘是男人,你筆下的女人卻沒有讓人討厭的。
王躍文:我自己沒有注意到身上的所謂「聖女情結」,既然有人發現了,也許是真的吧。我很尊重女性,尤其是尊重身為人母的女性。有一個心理測試題說,你和你的旅伴,還有大象、老虎、孔雀、猴子和狗,穿過一片險象環生的森林,你必須逐一放棄你的旅伴,最後你只能與這些旅伴中的一個從森林裡走出。你會選擇誰?
我和周圍的親朋好友做過這道題,答案五花八門,大象、孔雀、老虎和狗都會被人選中,就是沒有人選擇猴子。後來我終於遇到了一位選擇猴子的人,她是我的岳母。我問岳母為什麼選擇猴子?岳母一臉柔和,快樂地說:只有猴子需要照顧,而且猴子很可愛啊!
岳母臉上的光輝讓我有些動容:這就是母親啊。據說在這道心理測試題里,大象象徵父母,老虎象徵配偶,孔雀象徵情人,狗象徵朋友,而猴子象徵孩子。母親選擇了孩子,我怎能不為她的回答動容呢?
伊渡:你的岳母真有愛心。
王躍文:天下母親都是有愛心的,她們也許什麼都捨得放棄,卻最後不能放棄孩子。我冒昧地把人類的世俗生活簡化為感性、理性、神性三位一體,又大膽地斷言純粹女性的精神里充盈的是神性,而純粹男性的精神里貫注的是理性。但無論是女人還是男人,都不會是單方面有純粹。人性是有局限的,無所不在的局限性使天下男女悲喜交困。
最近,一位少年時代的女友頻繁給我打電話,訴說她不惑之年的困惑。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她相夫教子,無怨無悔,充實快樂,幾乎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現在,兒子上了大學,丈夫的公司越做越大,忙得回不了家,她突然覺得心裡空落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整理內心沒來由的空虛,又突然發現丈夫有了外遇。她屢屢苦勸,丈夫卻口是心非,同她玩兒起了鬥智斗勇的遊戲。可是,她為了丈夫在兒子面前的形象,為了丈夫在社會上的地位,為了家庭能維持下去,不得不保持沉默。她說,她等待丈夫有一天會幡然醒悟。
我不確信她的丈夫會回頭,也不同意她的處事方法,但我為她身上那種女性的寬厚與仁慈而感動。那是一種純粹的女性的精神,具有某種宗教意義的神性。
伊渡:可現實生活中,女人們又正是因為這種美好善良的天性,讓她們不斷陷入更深的不幸。有時候她們這種美好善良的天性甚至縱容了男人。
王躍文:是的。女性身上的神性是偉大的,但她們畢竟還是人。真實的人性美崙美奐,同時也千瘡百孔。就說我的這位女友,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在世俗生活中散發著神性的光輝,同時也用眼淚和沉默訴說著女人的脆弱和傷痛。
男人同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人間真實的神話是這樣的:萬木叢生的大地上,男人和女人繁衍著子孫。男人仰慕女人的神性,女人仰慕男人的理性。他們無法停止愛對方,他們無法停止傷害對方。他們總能相互寬恕,使愛和傷害繼續下去,豐茂的大地提供他們無窮無盡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