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肉(1)

靈肉(1)

伊渡:我想再回到前面提到過的宗教問題。你是否認為,包括中國在內的一些亞洲國家,因為宗教缺陷等文化方面原因,使得這些國家或民族在精神建設方面存在先天不足?而精神建設的形態,又必然會影響到國家和社會形態的構建?

王躍文:一個國家或民族缺乏良好的宗教傳統,肯定是件遺憾的事。但是,人類早已走過了精神蒙昧期,現在再要往某個民族意識深處重新植入某種宗教,無異痴人說夢。時至現代,那些落後的亞洲國家只有依靠先進的政治文明,才可自我救贖。

這個話題太大了,不是我有能力涉及的。我倒是胡思亂想過人類精神建設過程當中對**的背叛和逃避。人的肉身與生俱來,人之為人的一切可能,首先都是因為有了**。人的靈魂精神,喜怒哀樂,你是愚昧也罷,智慧也罷,都必須以人的**為載體。沒了**,便如水澆火,青煙散盡,惟余冷灰。精神依託**而存在,早已是現代科學的常識。但我們回首人類心靈史,卻是一部不斷蔑視**、仇視**、背離**、戕害**、忘卻**的歷史。人類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他們逃離**,欲往何處?人的荒誕在於:大多時候,他們總是蔑視和背叛自己所固有的,嚮往自己沒有的,甚至不可能有的。他們的內心永遠有一種超越和解脫的渴望,一種尋找生命價值和意義的焦慮。

伊渡:人類必須承認一些假定的前提才能心安理得,不然真沒法活下去。比如人類知道沒有上帝,也要創造一個上帝。為什麼?因為人類需要上帝。人活著的意義也是如此,我們必須首先承認生存是有意義的。因為生命僅僅誕生於偶然,無所謂高貴意義。宇宙間,由於極偶然的原因誕生了這麼一個適應生命存在的地球,又由於極偶然的原因滋生了種種原始生命,仍然由於極偶然的原因人類進化出來。也就是說,人類極可能不存在,或者極可能是另外一副模樣。既然如此,人類自命的使命感哪裡來的呢?

王躍文:造化創造了人的**,也創造了人的思維。可思維偏偏想離開**,飛升到另一個空靈的境界當中去。世世代代困擾著人類的這種靈魂相對**的無望掙扎,究竟緣何而起?別的動物也同我們一樣因為**而焦躁不安嗎?又是誰獨獨給人類設置了這樣的宿命?或者,真有一個上帝嗎?人類的命運不過是上帝設置的一個遊戲?人類的生活永遠在別處。這讓我想起魯迅先生曾尖刻地諷刺過的那種人,他們拚命拔著自己的頭髮想離開地球。可是千百年來,人類一代一代確實在做著拔著頭髮想離開地球的事。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註定是一種絕望的動物。

有次看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聽那位英國的勞倫斯對滿懷好奇心的土耳其土著人說,我來自一個富裕的國家,那裡的人都很有錢。我很感慨:中國人從來就沒有真正富裕過。有人分析中國貧窮的根源,列舉了很多原因,包括戰爭頻仍、政治**、科技落後、國運不昌等等,我想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文化中對**的蔑視和排斥。人有物慾和肉慾,天經地義,可是,中國傳統文化偏偏重義理而輕物慾,這是相當虛偽的。統治者自己享受著優厚的物質生活,卻張口閉口仁義道德,甚至告誡老百姓不要看重物質利益,就更加假仁假義了。

蔑視**物慾,「文革」時期達到巔峰。所謂艱苦樸素,直接成了不要物質利益、只要思想覺悟。當時有的幹部偶爾置了新衣服,得特意縫上兩個補丁。沒有物質利益的嚮往,哪來的創造動力?貧窮就是很自然的了。

追尋這種荒唐的政治理念的歷史文化根源,就在於精神一直夢想著逃離**。中國的文化裡面,人為什麼如此害怕自己的**?靈與肉一定勢不兩立的嗎?東郭先生曾經問莊子,你所說的至高無上的「道」在哪裡呢?莊子說,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雜草,在爛瓦,在屎尿。既然如此,莊子為什麼又非要人們形如槁木、呆若木雞、心無所懸、坐化忘機呢?難道非如此不能悟道?人類**的豐富感覺,它給予人的愉悅和痛苦,難道不是大化和自然的一部分嗎?可莊子言下之意,道無所不在,卻惟獨不在人的**內!中國的哲學家至少從莊子開始,就把**忘得乾乾淨淨!

伊渡:中國古人所說的「物」和「我」,通常是兩個對立的哲學概念,而其中的「我」通常又是指精神的我,而非**的我。

王躍文:也不盡然。我覺得中國哲學家並沒有把**忘得乾乾淨淨,而是認為**是萬惡之本,滅掉****和**感覺,才能滅掉惡。

康德說過,有兩樣東西,我愈經常愈持久地思索,它們就愈使我的心靈充滿始終新鮮的不斷增長的景仰和敬畏。康德說的這兩樣東西是什麼呢?他說,那就是在我頭頂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則。

中國文化中,康德說的那種心中的道德法則,也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皆有不忍之心」。孟子打了一個比方,一個小孩兒落井了,看到的人不免驚駭,油然而生惻隱之心。這種惻隱之心,不是因為想和小孩兒的父母搞好關係,不是想在鄉鄰中博得見義勇為的美名,也不是因為孩子呼救的聲音刺耳難聽,確實是因為心中有所不忍。孟子說,無惻隱之心,算不上人;無羞惡之心,算不上人;無辭讓之心,算不上人;無是非之心,算不上人。惻隱之心,是仁的萌芽;羞惡之心,是義的萌芽;辭讓之心,是禮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孟子說的這四種萌芽,就是人性中的善。善是與生俱來的,在人的內心自然生長,像小樹長成大樹、花苞開成花朵。只要聽憑善的本性滋長,人皆可以為堯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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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首次坦露人生經歷:我不懂味(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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