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十年前的緣由
()「十年前,林城是一座機遇之城,在這裡招商引資,很多機會都萌芽,土地被改造成了經濟,商用,我們所有的人,也都成了這波流動的中央。」
賀秋葉說,林城原本不是這樣一座城市,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為了冒頭成為經濟強市,犧牲了太多東西。而其中就有原本和平安詳的生活。
西城是率先開發的,大量的土地被用來當做引資的籌碼,一座又一座的巨型工廠如同天降之物,蒞臨到整個城市上空,濃稠的雲上彷彿也能聽到從工廠里傳出來的聲音,只有兩個字。
賺錢。
「如果我記得沒錯,那個時候,賀小姐,我們都只有不到十歲吧。」陸不鳴說。
「但那段記憶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是賀秋葉內心深處的傷痛,恐怕也是林城的癥結所在,這樣不遺餘力的發展帶來了一段時間的經濟強勢,可這份強勢也只持續了十年。
到現在,林城的經濟早已呈現疲軟之勢——曾經作為重點表彰的發展城市,如今卻桎梏在空討一個發展的名頭,連自己究竟在發展什麼都搞不清楚。
「這不夠諷刺么?」賀秋葉的側臉多了一絲癲狂。她是最早一批入駐西城的施工隊工頭的女人——前工頭。那時候的西城荒蕪一片,「發展」兩個字如同擴土開疆。
賀秋葉的父親就是第一批做基建的工程隊,他們跟著承包商從農村出來,主要任務是做水道和管道工作,這也算是一座城市的最基本的民生保障,沒有這些便利的設施,發展就是空談。
但那段日子並不好過。事實上,林城市內部就有兩種聲音,東城對這種歧視性的發展抵抗最為強烈,而拆遷、善款、甚至涉及到農用地的變更等一系列問題導致的摩擦就更多,不勝枚舉。
而這之中,老牌地產商事實上掌握了林城的命脈,沒有他們的首肯,動地就是動他們的命根子。在這一層矛盾中,以賀秋葉父親為首的「發展派」,決定暗中頂替掉這些守舊的頑固分子。
「你說的頂替,具體是怎麼一回事?」陸不鳴問。
賀秋葉停頓了一會兒,猶豫半晌,才扭扭妮妮說道:「那時候不比現在,要拿掉項目,他們的存在就足夠礙事。你覺得,他們為什麼看到這個別館之後那麼慌張?你覺得,他們到底在怕什麼?」
賀秋葉問。
「報應。」很快,她又自己回答。「十年前,他們以最後一場會議為由,把這些老頑固約了出來,最後商談,是在這樣的長桌,吃的是什錦餐點——那時候還不興西餐。我至今還記得,五色餃子的味道是酸的,就好像沾著血一樣。」
「約定的位置也是一棟別館,那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我偷偷摸摸到那去,因為聽話爸爸的飯局,那時候總少不了我,所以我理所應當的跟著一起去了。奇怪的是,那一次大人們本來不想讓我去。」
賀秋葉腦海里,這些深埋的往事一直都在心裡藏著,這麼多年以來從沒有真正吐露出來過,而今天像這樣,竟然對著一個陌生的癟三愣頭青直言不諱,她自己對此也有些驚訝。
不過也正是隱瞞在內心深
處實在太久,因此才能夠如此娓娓道來,如數家珍。賀秋葉的眉目之間,那份狂戾的弒殺氣焰少了一些,竟然在眉頭之間多了幾分少女的溫婉。
但這些也很快地消弭在她仇恨的瞳孔里,手心抓握在一起,賀秋葉繼續說道:「我現在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那天真的不讓我去。我猜,到我死的那天我也忘不了在別館的廚房裡,見到偷吃餃子的女兒時,父親那張驚恐和近乎失神的眼吧——那個時候我只感覺到害怕,從內心深處感受到的那種恐懼,就像面對能夠隨時把吃掉的巨獸一樣。」
「你看到了什麼?」陸不鳴問,雖然心裡不是沒有預計,但賀秋葉的神態還是遠超他想象的瘋狂。
「在這些房間里,每一處,包括廚房的壁櫥和碗筷柜子裡面,我看到的東西,每一樣——是每一樣都讓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害怕。我看到削得又尖又細,比鋼針還要鋒利的筷子——這些筷子和一般的筷子放在一起,用精緻的鉑金皮夾子包裹著,看不出來。」
賀秋葉眨了眨眼,臉色越來越蒼白,她不知道自己是對誰說的,這些話她有一陣子從沒對人說過,更多時候埋在心底。但恐懼並不是悲傷,恐懼會發芽。
如今,賀秋葉內心裡的這種恐懼就在滋潤的詭譎氣氛中迅速地茁壯成長起來,她幾乎要被這種情緒所支配。
「不止這些。陶瓷和琉璃的碗盤,起初看很漂亮,但是疊了兩三層里,就有一兩個像是鋒利的飛盤,一不小心就能割破手皮。我打翻了筷子之後,看到掛畫的後面還有沒有裝完的東西。」
「就和現在一樣。」陸不鳴感慨似的補充。
「簡直一模一樣。」賀秋葉抓起手邊鋒利的尺子。「連這個都一模一樣。這是我那時候在學校常用的尺子,尺規上我都愛畫一種東西。刻度表也被我磨的不成樣子——一模一樣。」
賀秋葉的神情逐漸恍惚,她身邊哪一樣都是致命的武器,陸不鳴咽了咽口水,他壓低了身,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冷雙也是一樣,賀秋葉的話她聽得進去的並不多,但這女孩手裡的每一個動作卻都儘力仔仔細細看在眼裡,然而腦子嗡嗡地響著,身體幾乎很難聽自己大腦的控制。
賀秋葉瞟了兩人一眼,繼續說道:「那天我回去的時候,整個腦子都是懵的——我爸很晚才回來,雖然他平時也晚歸,也經常灰頭土臉,一身塵土。」
賀秋葉的眼睛越來越空洞。
「但那天,我覺得很特別。並沒有什麼根據,只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能是第六感,也可能是我的錯覺。但就是這樣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從別館回來之後,一直持續著。只到我爸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推開門的一瞬間,眼睛看到我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沒錯,他避開了我,我很少見到爸會這樣子。他那天很疲憊,沒有跟我和媽媽任何一人打招呼,整個身體像是行屍走肉,拖著那副病懨懨的軀體,換了拖鞋,來到客廳,打開電視,不聽媽媽的抱怨,點著煙坐在中間,像是一個陌生人。」
「我第一次覺得,啊,原來我並不認識他。」賀秋葉的兩隻眼病態似的
猛然睜大,嘴角咧開,到了最高處,整張臉宛如被她的笑顏割裂了一般。
「不認識,害怕,恐懼。他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那天,他一直不肯,或者說不敢與我和媽媽對視。這種現象一直持續到了晚上,半夜的時候,我沒有按時睡覺。」賀秋葉眼睛開始龍走蛇行地爬了一圈暗紅的血絲。
「我聽到房外有聲響。那天我一個人睡,客廳里有微光。像往常一樣,我趴在地上,用毛巾作為掩護,一步一步到了客廳旁,他沒看到我,沒注意到我,但是他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我爸。」
「他在乾嘔。」賀秋葉說道:「就是那種……見到什麼不吉利,不幹凈的東西……或者說,看到自己終於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惡的時候,才會有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賀秋葉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空靈高亢,彷彿要聲嘶力竭地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也從體內抽出來。
「我知道,他殺了人。」賀秋葉的兩眼發痴。
這也許是她的推斷,用如今的常識去判斷自己的記憶是一件既愚蠢,又恐怖的事情。愚蠢之處在於,你無法回到那個時候,重新設身處地回憶自己的處境和心境。恐怖的地方則在於,這種判斷卻會凌駕和覆蓋於你原本的記憶之上,讓這種灰色血腥的氛圍一直持續,讓你的罪惡和愧疚感與日俱增。
陸不鳴深知這種感覺的恐怖。
但賀秋葉顯然是陷入了這樣的窠臼之中。她沒法自己說服自己,又在這樣的思維囹圄之中一遍一遍把自己逐漸推向更深的深淵。
最終只能是深不見底。陸不鳴知道,賀秋葉真正的心和想法,幾乎已經被這種黑暗和深淵完拉下去了。
賀秋葉又停頓了。這一次,她停頓了較長時間。把玩手中鋒利的武器,她痴迷一般地說著「最終是要用血來償還,要用血來償還」,眼裡早就沒了聚焦。
「後來怎麼了。」陸不鳴嚴肅地看著賀秋葉,他知道如果不把話題繼續引導下去,不僅賀秋葉的狂態會進一步惡化,就連他們自己的處境都會變得非常危險。
「後來?」賀秋葉的瞳孔里閃過一絲光亮。但這決不是希望的光。
「後來他死了,她也死了。他們都死了,死的毫無徵兆,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好像從沒有存在過一樣。我唯一知道,也是從我爸留下的東西里發現的,出現次數最多的一個詞,也只有一個詞。」
還債。她的嘴裡乾枯地發出這樣的聲音,又似乎沒有。陸不鳴記不得自己究竟有沒有真正聽到這種聲音,因為她既像賀秋葉最後發出的尖叫,又像是奪命的哀嚎。
當賀秋葉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腦子裡經過的並不是父母的映像,而是潦草的字跡逐漸被血色染紅,最後浮現在她的眼帘前,兩個字簡單,又似乎沾滿了仇恨的意味。
還是還債。
這兩個字如同一句魔咒,催動著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搖晃,最終被機械式地驅動起來,手裡的刀刃穿破風聲,朝著兩人揮舞。
千鈞一髮之際,冷雙的背後傳來小小的聲音。
「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