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奐魚
一人一鳥這一走,便是整整小半天,直到天色將黑,小精衛才在前面的一處高樹上拍著翅膀停了下來。
朱海此時已經是臉色慘白,眼前金星直冒,若不是他自小就經歷了許多挫折磨練,僅僅憑著心中的一股不屈倔強之氣,那是斷然無法耗到這裡的。不知是運氣使然還是小精衛的路領得好,一路上竟然沒有遇到什麼危險,這也算得上是奇迹了。
他咬著牙,用力拉著一株灌木攀上了面前險峻的大石,因為這一下使力實在是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頭腦里嗡的一聲,暫停的出現了一陣空白,人也脫了力,撲倒在了地面上。白天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岩石熨得他十分舒服,胸腹間立即感受到了一股乾燥的溫暖。朱海閉上眼,喘息良久,等眼前的金星徐徐散去,再慢慢的睜開來,立即感覺到一種窒息的感覺。
眼前,是一個浩淼的大湖!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雲色被焚得鮮紅光潤,萬道燦爛的光芒在湖泊的波面上來回穿插,反射,每一個波濤都是在述說著強烈的瑰麗。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山顛上會有如許大的一個湖泊,而這樣華美靜謐的情景,也是朱海平生第一次所僅見。
失血過多的直接後遺症便是極度的乾渴,何況這孩子還長途跋涉了這麼久,他掙扎著行到湖邊,掬起一捧水倒在口裡,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湖水竟是奇寒無比,一喝下去,只覺得一根冰線連綿不絕的牽入腹中,久久不散,渾身上下都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好在此時正是仲夏,還不至於有被凍僵的感覺,強忍著喝了些以後,就在旁邊扯些草藥,細細的將手上的傷處擦洗乾淨。
朱海一路到此,弄好這些以後,實在已是強弩之末,四處環顧望了望,尋了一株高樹,艱難的攀了上去,用繩子將自己綁住以後,只覺實在是心神渙散,難以為繼,頭一歪,死死的昏迷了過去。但哪怕是此時,他的口中依然在喃喃囈語:
「報仇……我要報仇…….」
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猛然間,有一顆星光芒大盛,從蒼穹中點落下來,似蒼白的紗衣,溫柔的披在了朱海的身上,似乎朦朦朧朧的滲透了進去。
………………………
這一場大睡中,朱海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自己快活的同母親生活在一起,平等的與同齡人玩耍著,四下里的景色與這山嶺中迥然不同,有許多若崇山峻岭般高巨的樓閣,有無數鐵皮製造的四方盒子在寬闊的大道上移動……最後,他被母親攜著手,進入了一個能夠自動上升下降的房間中,到了一處高樓的頂端俯瞰著萬家***,品嘗著一道道聞所未聞的美味食物,這一刻,他只覺得從未這樣輕鬆過。
忽然,他覺得心裡越來越悶,越來越難過,很是想喝水,好容易尋到了缸子倒了杯水一口飲下去,卻驚然發覺杯子里竟是熊熊的火!
這一驚之下,人立即醒了。
此時正是繁星滿天。
無月。
朱海只覺得夢裡的情形歷歷在目,彷彿是作為本來就存在的回憶一般,他獃獃的坐了半晌,臉上忽有些癢,抬起手一擦,這才發覺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少年怔怔的望著眼前銀光浩淼的湖泊,只覺得身體里似乎多了什麼東西,但細細查看,卻是無所得,他這時候才發覺,原來自己還會哭-------雖然是在夢中的時候。
他在樹枝上坐了一會兒,覺得口裡實在渴得厲害,便利索的爬下樹走到湖邊,將那寒冷無比的湖水含了一小口,在嘴裡暖熱了,再咽下去,如此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渴是解了,人卻打起哆嗦來。又只得四下里尋些枯枝敗葉聚在一起,燃起來做成一堆篝火,就著火烤了會兒方才緩過氣來。
這時候,湖泊里忽然傳來「泊刺」一聲輕響,朱海保持著烤火的姿勢不動,眼角的餘光卻已經看到在左側的湖中,有一道黑影迅捷無比的穿梭在水中,這時候雖然無月,星光倒也璀璨,湖面上銀輝粼粼,十分的幽靜美麗。
朱海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這魚之所以如此興奮,想來是身前這堆篝火的緣故,世間飛蛾小蟲,均多趨光之性,雖被燃成一抹清煙,也不肯稍稍猶豫。
某些魚類也如此,朱海還記得,早些年在冬天的時候,集子里唯一對自己好的猛大叔就會鑿開河上一塊冰,在冰洞前燃起一團火,一網下去就是滿滿的一網子魚,拿僅存的左臂吃力的拉起來,那時候,自己就會興高采烈的拉著猛大叔另外那隻空蕩蕩的袖子歡喜得又叫又跳。
只可惜,猛大叔前年就死了。
這個曾經的部落勇士,吃了只有單臂的虧,死在了挑釁的蘇的木棒下,據說,蘇也是被犬乙所指使的。
「犬乙!」少年一想到這個名字,臉上的肌肉便刻毒的抽搐了一下,握著柴棒的手指關節也已經發白。很難想象這樣的表情會出現在一個宛如幼童的少年身上。這時候,湖水裡的漾動越發劇烈,彷彿這汪如銀的燦爛正在被一根無形的棒子攪動似的,由此也可以想像得出來裡面那條魚是如何激動興奮。
火光熊熊,不時發出一聲「篳撥」枯枝炸裂的輕聲,除掉不住傳來的水聲,四下里完全的安靜了下來,朱海默默的坐在旁邊,像是黑夜裡的一頭伏獸,連呼吸也放得極輕極緩,看上去彷彿是一塊石雕。長年來的艱辛早就將他的耐心鍛煉了出來,與冬天在雪地里潛伏整夜獵兔的時候相比較,此時的等待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沒有添加柴枝的火堆漸漸熄滅,在深黑的夜裡,餘燼泛出濃重的深紅色,隨著風的吹拂明暗起伏,就在這時候,水面忽然嘩啦一聲,那條狡猾的魚終於忍耐不住,躍出星光粼粼的水面。
朱海的眼裡猛然綻出兩點綠芒!猛然和身撲了上去!
他手臂上的傷處被汗水流入,不僅是痛,更是麻癢,這靜靜等待的時間簡直就是一種可怕的煎熬,現在,終於不必再等了!
湖水極寒,朱海在火邊保持這個姿勢坐了這許久,早已是大汗淋漓,連身下的石也被浸了一層濕。可此時身一入水,立即彷彿在數九寒天身入冰窖,連呼出來的氣息似乎也被馬上凝結,牙關更是情不自禁的上下相擊,發出「得得得」的清脆響聲。
可是他的手卻死死的掐住了那魚的鰓!
無論身體如何顫抖,那魚如何掙扎,水怎麼嗆入咽喉,朱海的右手卻似被鑲嵌在了那魚的鰓上,一絲一毫也沒有鬆動的意思!直到他被凍得眼前發黑,神智幾乎都要喪失的時候,右手上的那股巨大的掙動之力終於停止了。朱海連滾帶爬的上了岸,抱著火堆烤了一會兒,哆嗦得似一支風裡的殘燭。
很快的,肚中的飢餓便驅使著朱海動手對這條魚進行加工。奇怪的是這條魚雖然因為離水后已經無法動彈,但其皮卻是異常堅韌,連上面的鱗片都刮不掉,朱海一怒之下直接將它拿到火上去烤,誰知烤著烤著,火越來越小,魚反而又蹦達起來。
又折騰了這麼一會兒,天漸漸的亮了,朱海才發覺這條魚與以往所見的確不大一樣,渾身上下通紅,在身體的後部卻還有兩條小腿,鱗片亮閃閃的在晨光中十分觸目。
這時候遠處「啪不,啪不」的叫聲又遙遙的傳來,沒過多久,那隻機靈的小精衛便又飛了轉來,它直接停在朱海的肩膀上,啄啄羽毛,剔剔爪子,接著甩甩腦袋,見朱海望著面前這魚似是一籌莫展,馬上飛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喙里已銜著一隻小小的黑果。
不知怎的,當小精衛再次飛下來駐足在朱海肩頭的時候,那條紅魚猛然劇烈的掙動起來,朱海一不小心,那魚就脫了手,在地上死命的跳騰,直蹦起數尺高,他立即撲上去再次將魚鰓掐住,這時便是再笨的人也知道那小黑果是這魚的剋星了,朱海順手拿過那粒黑果塞進魚嘴裡,那魚立即若觸電一般劇烈的顫抖起來,沒過一會兒,身上的亮紅色鱗片層層脫落,露出裡面油黑的魚皮。
原來這魚叫做奐魚,相傳乃是由地氣所化,水煮不死,刀刮不傷,生長到三百年的時候,就能化鳥而去,歸於大海當中。此魚唯一懼怕的就是弱桑的果子,而眼前這隻小精衛天生異種,橫骨已化,善能辨識萬物,恰好就是此魚的剋星。
這時候朱海再將魚拿起來切剖,去雜,很快的就料理乾淨了。不過這魚的膽色呈鮮紅,幾乎有人的拳頭大小,外面看起來亮晶晶的十分好看。朱海有些驚異的輕輕一觸,便破裂開來,裡面透明的液汁便流淌進那湖中去。
接著他以火去燒烤,很快的便不似先前那樣毫無反應了,魚皮很快起皺,破裂,露出裡面雪白的肉來,這魚體內油脂頗重,在火苗的吞吐下流滴了出來,不時被火所燃著,下面的火苗便是色呈幽藍,轟的騰撲上來,朱海初時沒有防備,還被撩去了前額的幾根頭髮,很是吃了一驚。
再烤了一會兒,魚的表面綻出幾條裂口,脂香四溢,異常誘人,那隻小精衛已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就在火堆旁邊跳過來蹦過去,翅膀將火堆旁邊的灰扇得到處都是。後面實在等不及了,乾脆飛上朱海的肩膀,直接啄著他的耳朵將之當成出氣筒甩來甩去。
終於,小精衛終於等待到了魚兒烤熟的那一刻,一人一鳥大快朵頤起來,這魚肉質細膩無比,吃起來加倍的美味,尤其是那表面的魚皮,看起來黑漆漆的捲曲起來,賣相十分的不好,一咬上去卻是滿口焦香,綿裡帶脆,當真是回味無窮。
很快的,朱海便將這條魚吃了個乾乾淨淨,他將火堆踩滅,魚骨頭也埋入了土裡-------這些東西很容易引來一些嗅覺靈敏的野獸,召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然後,他便怔住了。
寒湖的湖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點白色在飄蕩著。
朱海記得很清楚,就在片刻之前,湖面上還是波光粼粼,平滑如鏡,此時這一點多出來的白色突兀非常,若一直存在的話,自己一定可以注意得到。不過這些事情此時在他冰冷的心裡激不起半點波瀾,只是再回頭冷冷的望了一眼,就想轉身離去。
但這一眼望了以後,便似被磁石吸附住了一般,再也離不開來!
湖心的波濤中,正有兩點,三點,四點的白色,陸續飄蕩升出,漸漸的隨著波濤飄蕩到岸邊,朱海一下子便看清,這些白色都是魚!一點白色代表著一條魚,它們都是肚腹朝上隨波蕩漾著,看起來竟是陸續失去了生命!
看著這詭異的景象,朱海不禁有些渾身發冷,他迅速的躲到一塊大石後面,作好了隨時逃走的準備,然後目不轉睛的盯住湖泊,這裡發生的事情實在超出了他的認知,而心中卻還隱隱有一種預感,自己在這茫茫叢林中跋涉數百里所要尋找的東西,很可能就會在此得到答案!
在湖面上漂浮出了數百條死魚以後,水面開始劇烈的蕩漾起來,看上去就彷彿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裡面迅速的攪拌,緊接著,空氣里多了一種沉悶的聲音,就彷彿是一個人被捏著鼻子用力吶喊!
慢慢的。一支灰色的觸鬚伸出了水面,在朝陽的光芒下閃著亮光,那觸鬚上竟是筋肉虯結,鼓起了無數的包塊吸盤,青色的血管也暴突了出來,看上去不僅凶厲,還流露出一種殘暴的氣息。
「這……難道是?」朱海的瞳孔收縮了起來,對於自小就生長於這窮山惡水中的他來說,也很是見識了不少奇禽怪獸。這一隻觸手生得實在太過怪異,給他以似曾相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