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賜福
?太極宮的這場酬功宴從午前開始,一直持續到未時末還沒有結束的意思,而且隨著舞台上的歌舞姬越來越多,場面越來越宏大,布景越來越華美,帶動了酒宴的氣氛一路飆升。那些坐在外圍的中下級軍官,讀書知禮者少,粗魯野蠻的居多,幾杯酒下肚,嘴上就沒了把『門』的,高談闊論,聲音大的能把昭德殿上瓦片震落。
加上有上諭關照,監察御史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縱容,於是離席串酒成為常態,三五個一群,七八個一夥,來到宮台下向天子敬酒,不僅沒被呵斥,反而受到了鼓勵。
於是場面更加『混』『亂』,『亂』的連李熙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為了表示不與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同僚同流合污,他叫上李老三推開四處『亂』竄的酒鬼,來到了圍屏之下,這裡御史和禁軍扎堆,無人吵鬧。
李熙於是仔細地向李老三了解有關「散『花』福」的一切。
何謂「散『花』福」?
散是動詞,散發、贈予、賞賜之意,『花』者美姬也,天子把美姬賞賜給你,難道不是你的福分?福是天子所賜的天恩雨『露』。這三個字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把天子所賜的美姬派送給……
「其實吧,這種事在邊軍和河北軍中是常有的事,大夥叫的名稱各不同罷了。宮裡什麼事都講究,就取了這麼個名字。我記得成德那邊管這事叫『配『花』』,平盧叫『猜寶』,豐州那邊叫法比較古怪,叫什麼『氣殺妻』。你想想搶個美人兒回去,那還不氣殺正妻?」
頓了一下李老三又說道:「這種事有時候都能鬧出人命來,有什麼法子,僧多粥少,想抱得美人歸,就得玩命!這回在宮裡,要鬧出人命不大可能,不過打場架怕是免不了的。待會你就跟在我身後,有哥的就有你的。」
李老三說的吐沫星『亂』飛,李熙卻覺得心裡堵的慌,他朝歌舞台上望了眼,二十個青『春』貌美的少『女』,美顏如畫,傾國傾城,就這麼給散了?
那都是人呀,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怎麼能像手機、電暖壺、平板電腦一樣當做『抽』獎禮品給散了呢?這特么還是大唐嗎?這跟殖民者販賣黑奴有什麼區別?!
瞧著李熙臉『色』不好看,李老三笑著勸道:
「心裡堵得慌吧,其實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心裡也不痛快。嗨,你曾為賤奴,我也做過部曲啊。這『散『花』福』散的是美姬,其實也有散賤奴的,在邊軍里是常有的事。你說咱們要不是運氣好,熬出來了,說不定也讓他們給散了。」
李熙低吼道:「瞧你這副嘴臉,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賤人也是人嘛。」
嘴上臭李老三,心裡卻是默然一嘆,在這個時代奴婢的地位等同於牛馬,拿來送人有何稀奇?自己也做了兩年奴隸,這個道理還沒參透嗎?
既然無法改變規則,能否在現有規則下多為她們做點什麼呢?李熙剛想到這,就聽李老三點頭哈腰地說:
「是是是,你說的沒錯,賤人也是人,再賤也不是畜生,正是因為她們是人,所以咱哥倆才更要打起『精』神,去搭救她們脫離苦海。」
「哦,此話怎講?」
李老三『摸』了『摸』寸草不存的下巴,猥瑣地笑道:「你瞧著這些歌姬,年紀都不大,歌舞卻這麼好,應該都是大戶人家出身。父兄犯了罪,籍沒為婢,按本朝律法,除有大赦,七十歲前,身非廢疾者是不得放免的,若是犯了大逆謀反的罪,縱遇大赦也不能赦免,那真是一輩子也沒出頭之『日』了。如今雖說是隨意配了人,可你看看咱們這些人,好歹也是個官身嘛。再怎麼說也比老死宮裡強吧。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花』開堪摘直須摘,莫使金樽空對月。」
李老三為自己能忽然『吟』了句詩出來,一時頗為自得,搖頭晃腦,陶醉不已。
李熙心裡鄙視,這是哪個二把刀師傅教的,驢『唇』不對馬嘴,簡直是誤人子弟嘛。轉念一想不對呀,李老三這傢伙大字不識一個,哪來的師傅?細細再一想,李熙的臉忽然紅了,這句詩貌似是自己某次喝醉時『吟』給他聽的。
「假若有官員求為正妻,能恩免她們嗎?」李熙嘀咕了一句。
李老三接道:「娶做正妻可以!」
「哦?」李熙眨巴眨巴眼,「那做妾呢?」
李老三搖搖頭:「妾不行,必須得娶了做正妻。」
因見李熙面『露』古怪之『色』,李老三急忙勸道:「你可別犯傻啊,你如今是子爵,朝廷的命官,前程似錦,將來總要尋個『門』當戶對的才匹配,像她們這些人……嘿嘿,配不上你的。」
李熙點點頭,拍拍李老三的肩,說:「要不咱們……搭救她們脫離苦海去?」
「走。」李老三答應的相當乾脆。
於是兩個已決心為大唐的『婦』『女』解放事業略盡綿薄之力的「鬥士」以敬酒為藉口,慢慢向歌舞台靠過去。
歌舞台四周圍滿了觀賞歌舞的人,除了赴宴的文武官員,竟還有許多宮『女』太監。
嗯,有點大唐的氣象了,李家皇帝雖然也喜歡『花』架子擺威風,好歹還能給臣子一點人『性』關懷,掂量著大夥離得遠瞧不清美『女』長啥模樣,宮裡的規矩也不要了,任人往前擠,瞧瞧這舞台四周人圍的,風雨不透的。這咋進去呢。
「借光,借光,熱湯,熱湯,有熱湯,小心燙著。」李熙推著李老三在前,邊走邊嚷,硬是在一片喝罵聲中,沒羞沒臊地擠到了舞台邊緣。
李熙用手按了按那鋪著厚實地毯的木質舞台,心裡充滿了信心,才一米來高,抬腳就能衝上去,上台不是問題,抓哪只羊才是關鍵。
羊少狼多,一場『激』斗怕是免不了的,要想獨佔『花』魁,那就得提前做點準備了。
首先,得找到『花』魁在哪。
李熙向歌舞台上望了眼,很好,沒有『花』魁,都是『女』神。
那麼就優中選劣,鳳凰窩裡挑草『雞』,先剔除那些自己最不喜歡的。
很好,沒有草『雞』,全是鳳凰,自己都很喜歡。
李熙微微仰起頭,把目光再度投向昭德殿:天子夫人剛才回去換了身衣裳。
好,很美,很莊重,這身衣裳,得『花』不少錢吧。
剛換了衣裳回來,應該還要顯擺一會,還是……先養『精』蓄銳吧。
李老三從樂師那『摸』回來一個小馬扎,正坐著閉目養神呢,看這架勢,這傢伙是個老手啊。
李熙拍了拍他,向他擠了擠眼,向舞台上一丟,李老三整個人如同被絲線牽引的木偶一樣,離開馬扎一步步向舞台上走去。
李熙趁機扯過他的小馬扎坐了下去,然後輕咳了一聲。
李老三如夢方醒,趕緊撤回已經踏上舞台的左腳,跑回來問李熙:「是不是要開始了?」
「沒有啊。」李熙滿眼儘是舞『女』的大『腿』,真白,好生晃眼。
「那你幹嘛朝我擠眼?害的我差點跳上去。」
「我,我眼澀。」李熙慌忙『揉』了『揉』左眼,右眼仍一眨不眨地盯著舞台上。
李老三大怒,拳頭已經攥起來,想想還是算了,沒有貴人提攜,他這會兒還在後面跟人傻乎乎地拼酒呢。
香雪冰肌,綠鬟皓頸,美『女』就是美『女』,離著十丈遠,身體的溫香依舊撩人,仍讓人覺得熱血賁張、豪情萬丈。想到鴛鴦帳里的那份噬魂銷骨的滋味,李熙忽覺寵辱皆忘,一時喜不自勝,抓耳撓腮,一躍而起就蹲在了小馬紮上。
立即就招惹來幾百道鄙視的目光,李熙不好意思再蹲下去,默默無語地站了起來。
李老三見機一屁股朝小馬扎坐去,卻坐了個空。
李熙已搶先一步『抽』走了它。
找了個人稍微少點的地方,李熙把小馬扎往地上一放,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
此刻距離紅毯不到十丈,場中的舞『女』,身上釵、簪、梳、篦、眉、貼纖毫可見。
李熙哈哈傻樂,雙眼眯縫的就剩一條縫了。
一時得意之極,竟又翹起了二郎『腿』。
他身邊的那些同僚軍官倒不覺得怎樣失禮,高台上的貴客卻投來許多不滿的目光。
李熙不管不顧,怡然自得,高興之處,把兩指放進嘴裡吹起了口哨,大肆鼓噪、叫好。
李熙並非無德無形之人,他這麼做自然有他的計較,他是要藉助這次散『花』福的機會再為自己多加一道護身符。一個小人物面對強大而邪惡的敵人時,若想不被對方黑掉,最好的辦法是把自己置於聚光燈下,讓敵人有所顧及。
因此有仇士良的指點,此次天子散福多半有自己一份,搶一個美姬,然後帶著她去祈求天子恩免,娶她為妻。一個貴族子弟要娶一個官婢為妻,這多少也算是一個稀奇事吧,「平山子楊贊」經此一曝光,多少也算是長安的名人了。
讓想殺自己的人多一分顧及,自己的生命就會多一分保障。
李熙也想到自己有可能從一開始就誤解劉默彤他們了,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動過河拆橋的念頭,利用完自己后頂多是把自己流放到韶州,然後讓自己自生自滅。
劉家故舊遍布朝野,想做到這一點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如果這屬實的話。
那麼自己眼下和此前做的許多事無疑就顯得多餘,顯得可笑,顯得小家子氣。
但轉念一想,事關自己的『性』命,豈能不慎重?遇事多往壞處想,雖不免心累,但總勝過稀里糊塗丟了腦袋好。
自己若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了他們,到時候再向他們誠懇地道歉就是。
自己這番折騰用意無非是為了自保,並沒傷害到他們的利益,若是這樣他們都不肯原諒自己的話,那這種朋友不『交』也罷。
把自己置於聚光燈下,隨時隨地,這就是李熙在眾目睽睽之下舉止反常的原因。
計劃很成功,自己終於出名了,「平山子楊贊」的惡行劣跡已經被很多人熟悉,且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傳播著,李熙很有信心地認為,不久之後就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果然,麻煩來了:兩位年輕的綠袍御史正朝他包抄過來。
李熙強裝鎮定,目光卻逡巡四周,尋找脫身之徑。
站他身後的一個大鬍子軍官用手拍拍他,提醒道:「楊兄弟,還是撤吧。從哥身後走,哥給你打掩護。」
李熙抬頭一看,大鬍子身高超過九尺,膀大腰闊,體壯如山,竟是剛剛在一起喝過酒的成德鎮將王儉,李熙心中大喜,忙道了聲:「多謝。」便抱著小馬扎溜到了大鬍子身後,往人群里一鑽,霎時就沒了蹤影。
其實早在李老三偷拿樂師的小馬扎時,就被這兩個負責糾察飲宴風紀的御史盯上了,只不過李老三拿了小馬扎后,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看舞『女』大『腿』,兩位御史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沒搭理他。
但李熙的做派卻讓二人很不滿,你個九品小官就進了趟宮看把你得瑟的,在人群里鑽來鑽去,搶了人家的小馬扎不算,還翹著個二郎『腿』,還敢吹口哨。
你這是在嘲『弄』咱哥倆嗎?你這是小覷咱御史台嗎?你這是在蔑視大唐的天子嗎?!你想幹什麼,打算『逼』宮、造反、搶娘娘嗎?
也不瞧瞧這是誰的地盤,敢來宮裡撒野,我『弄』死你。
兩個御史興緻勃勃地決定跟這個帶著小馬扎『亂』竄的九品小官死磕到地。
沒想到這小官一眨眼不見了,原來的位置站了個又高又壯的大鬍子,兩人正嘀咕人跑哪去了呢。喲嗬,這傢伙又打東面冒出來了,仍然翹著個二郎『腿』,嗯,還『弄』了包瓜子在嗑!
兩位御史一商量,決心兵分左右,給他來個迂迴包抄。
別以為就你們當兵的會打仗,咱也不含糊。御史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兩位御史還沒有包抄到位,舞台上的樂聲卻戛然而止。
卻見舞台四角的樂師抱琴搬鼓,霎時退了個乾淨,一干舞姬傻乎乎地站在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一隊小太監跳上歌舞台,把舞姬們往舞場zhōngyāng趕。
兩位御史有些犯嘀咕,坐在馬紮上嗑瓜子的李熙卻一躍而起,
雙目噴火,呼吸急促,『胸』膛里熱烈地像敲起了戰鼓。
他向斜對面的李老三丟了個眼『色』,後者已經豪邁地把一隻腳踩在舞台上了,盡等著那『激』動人心的一刻到來了。
「咚!咚!咚!」
驟然之間鼓聲大作,那些驅趕舞『女』到舞台zhōngyāng的小太監們聞鼓聲匆忙退去,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太監手裡提著一個綉『花』絲袋滿臉含笑快步走上舞台。
到了這個份上,傻子也看出來下一步要幹什麼了。
老太監發現自己的周圍出現了幾百雙充滿野『性』的血瞳,心知不妙,一時竟是出手如電,探手在絲袋裡一抓,滿把的『花』瓣便散落在空中。
『花』瓣隨風,落英繽紛。
老太監撒腳竄到了舞台下,他前腳剛離開,就聽到「嗷」地一嗓子,已有兩人同時竄上了歌舞台,正張牙舞爪地朝瑟瑟發抖的舞『女』們撲去。
這兩個人一個是李熙,另一個是李老三。
啊!歌舞台zhōngyāng的舞姬們終於『弄』清楚將要發生什麼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后,頓時四散奔逃。
雖然個個貌美如『花』,李熙卻也不想隨便撈一個了事,感情這種事還是要講緣分的。
他的緣分是二十名舞姬中個子最高的,亭亭『玉』立,像夏『日』的碧水池塘里卓然不群的荷『花』。
「荷『花』,我來了。」
李熙吶喊著朝他的「荷『花』」撲去,舌頭拖的老長,極沒有風度。
尖叫聲持續不絕,已經有舞姬嚇昏在了舞台上。
「散『花』福」!
她們是『花』,是福,是仁慈的天子獎賞有功將士的禮物。
因為僧多粥少,因為怕場面失控,因為有許多像仇士良和李熙這樣的作弊者,所以酬功宴的壓軸大戲「散『花』福」一直被刻意隱瞞著,直到樂聲突然停止,她們被像羊群一樣驅趕到舞台正zhōngyāng時,多數人還是懵懂不知為何,久處禁宮,她們的眼界已經被高高的宮牆圈住了,外面的世界她們所知甚少。
藩鎮邊帥動輒拿來犒賞有功將士的「散『花』福」,對她們中的多數人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
但也有極個別家世高貴、見聞廣博的『女』子意識到了將要發生什麼。也許她們的父兄以前也玩過這個遊戲,把別人家的『女』兒賞給了他們的部曲、下屬,但現在厄運降臨到她們的頭上,遊戲規則沒有變,變的只是遊戲的主角。
先知先覺者往往是痛苦的,明知大禍臨頭卻無法躲避,才是不折不扣的煎熬。
她們中的有些人緊張的渾身發抖,有些人大汗淋漓,有些人失聲痛苦,有些人神『色』態癲狂自己,有的人則已經昏死過去。
她們中只有極個別人在為自己謀划新的命運藍圖。
如果免不了要被當成禮物送人,
如果能有機會選擇送給誰,
誰不想落的一個好歸宿?
芳心一片何處依,
眨眼斷禍福,
好難,
也只能以貌取人了,瞧誰順眼就跟誰吧。
李熙雖然不一定是最順眼的那個,但一定是最現眼的那個。
不是么,圍在歌舞場四周的上百人中,唯獨人家帶了小馬扎和瓜子,台上輕歌曼舞,他那廂瓜子皮『亂』舞,他這是來觀賞歌舞嗎,他這分明是來砸場子的,這種丟人現眼的男人,豈是那『玉』樹臨風、風度翩翩,能託付終身的如意郎君?
再瞧這相貌,眼睛沒瞧見,竟看到一條長舌頭了。
這樣的人除了躲,還能怎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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