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過關
?李熙深深地吸了口氣,牽著崔鶯鶯的手略有些發抖,崔鶯鶯沒太在意,離別兩載,衣錦還鄉,能不『激』動嗎?她抬頭望了眼自己的夫君,此刻他有些緊張,也有點『激』動。他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清亮的眸子里透著與他十六歲年齡不相稱的堅毅和成熟。
他把自己的手抓的緊緊,他的手則溫暖而有力。
這就是我的依靠,崔鶯鶯在心裡偷笑著,臉頰熱辣辣的,酡紅一片了。
「哎唷!」一隻腳已經踏在小樓『門』檻上的李熙突然被人一推,整個人突然就失去了重心,他跌跌撞撞地朝前撲去,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空空的悶聲。
眼前出現了一個銀髮老嫗,雙目深陷,一臉慈愛的笑……
噯喲,李熙離著老夫人不足一丈遠的地方才收住腳,是『侍』立在老夫人面前的石雄幫了他一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李熙來不及追究是誰這麼促狹地推了他一把。
他望了眼石雄,一身戎裝的石雄立在那如同一具護法金剛,老夫人堪稱菩薩,但誰是妖魔呢?
李熙鎮定地整了整衣衫,正準備下拜,剛才還雄壯如護法金剛的石雄,此刻卻突然化身為靈貓,只見他躡手躡腳遊走到自己的身旁,搶先一步拜倒在地,捏著嗓子說道:「嶺南道韶州參軍事楊贊拜見郡國夫人。」
李熙稍稍一愕,心裡頓時瞭然,一時也不得不佩服石雄的機智來,此人自己雖然瞧著一肚子不爽,但平心而論,「足智多謀」四個字他是配的上的。
四周驟然安靜下來,有人已經發出了吃吃的笑聲。
李熙屏息凝神,掃了眼四周,發現簇著老夫人的幾個男『女』腰上都系著紅『色』絲絛,一時大感放心。
「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楊葛氏這一言雖是戲謔之辭,李熙卻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心則突突地一陣狂跳,儘管劉默彤已經再三強調,自己除了年紀比楊贊略顯大外,長相上其實十分相似。從進楊宅大『門』時,四方街坊鄰居和楊宅眾家人的反應來看,劉默彤此言不虛。
面相顯老自然也不算什麼大問題,完全可以推說是邊關艱苦,風吹『日』曬造成的。
「老夫人請上眼,瞧瞧這位嶺南道的新任參軍是不是您的孫子?」
劉萬在一旁打趣道,這半個月來他奉命在楊宅辦差,里裡外外都十分妥帖,楊宅家人對其『交』口稱讚,楊葛氏對他也十分滿意。
楊葛氏聽了這話,抿嘴笑道:「劉萬你欺我是個瞎眼婆子嗎,且讓那個九品官自己把臉湊上來,讓老婆子『摸』一『摸』。」
石雄忙含『混』地應了聲,膝行向前把臉湊了過去。
四周又是一陣吃吃的笑,楊葛氏忽然豎起拐杖往石雄的屁股上就是一杖。
石雄「嗖」地一下跳了起來,『揉』著屁股『亂』竄,四下里早已轟笑一片。
劉萬還在裝腔作勢地喊:「打不得,打不得,打壞了下半輩子你享誰的福?」
楊葛氏聞聽這話,掉過拐杖,作勢又要打劉萬,唬得劉萬連退好幾步,一時撞到了戚氏,戚氏一趔趄,恰又踩著了妞兒的腳,小閨『女』一聲尖叫:「你蹄子踩著我的腳啦。」
四下里更是哄堂大笑,一時廳堂里其樂融融。
石雄躲到一邊,一邊『揉』著屁股,一邊笑問楊葛氏:「阿婆,說了是『摸』臉,為何要打屁股?」
楊葛氏嘿笑道:「打你屁股是輕的,要不是老婆子眼瞎,我就敲斷你的『腿』,敢冒充我孫子哄我。」眾人正笑。
忽有一人嚷道:「豈有此理,誰敢冒充我?」只見一個黑乎乎的錦衣胖子,搖搖擺擺地走到楊葛氏面前,撲地跪地,嚷道:「阿婆在上,孩兒我回來了。」
楊葛氏扶杖笑問道:「你又是何人?」
胖子道:「我是你孫子楊贊啊,因為立了軍功,方才領了聖旨進宮赴宴,這才剛回來,阿婆,才兩年不見,你就忘了我啊。我真的是你孫子,你不信,『摸』『摸』我的臉看。」
錦衣胖子說著膝行向前,把胖嘟嘟的一張臉湊到楊葛氏面前。
楊葛氏顫巍巍地伸出手在他臉頰上一『摸』,啐道:「還敢來唬我,你在西北兩年,臉還這麼嫩?你天天睡懶覺不用上馬么?」
那胖子還要辯解,早被兩個同伴扯到一邊去了,一個頭『插』菊『花』的白面少年,跪在楊葛氏面前說:「我承認我不是您孫子,這裡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您孫子,不許您用手『摸』。您換個法子辨認,認準了,您留下,認錯了,今晚他可就歸我們兄弟啦。」
楊葛氏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白面少年道:「郭仲恭。」
楊葛氏說道:「你是郭釗家的二郎?」
白面少年驚訝地問道:「阿婆你認得我父親?」
楊葛氏撇撇嘴,說道:「認得,認得,何止你父親,連你母親我也認得,是長林公主家的覓兒吧?你回去問問她,當年是誰領著一幫野小子爬我的綉樓掏鳥蛋,被我抓住打了頓板子,爬牆跑的時候連鞋子都掉了。」
郭仲恭嘀咕道:「還有這等事?她老誇自己打小就知書達禮,原來竟都是哄我的。」
楊葛氏忽然暴喝道:「你們這三個渾小子,諒著阿婆看不見,就來欺負我老婆子,再不滾到一邊去,信不信我每人賞你們一頓板子?!」
說時作勢要動手,唬的三個少年抱頭鼠竄。四下里又是一陣嚷鬧。
李熙覺得鬧的差不多了,就望了劉默彤一眼,正巧劉默彤也在望著他。
兩人對了一下目光后,劉默彤出面止住了一干嬉鬧的少年。李熙則走到楊葛氏面前,撩衣行下大禮,言未訖,兩行熱淚已滾滾而出,接著鼻涕也出來了,以略有些走調的聲音說道:「阿婆,我回來了……」
一張笑臉,沉靜如佛的楊葛氏,驟然間臉『色』大變,一臉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咣當。」楊葛氏丟了拐杖,顫巍巍地向跪在面前的孫兒伸出了手。李熙跪的離她太近,這一點大出石雄的計劃之外,石雄因此臉都嚇白了,事先做的十幾套應對方案,此刻竟一無是處。他來不及怨恨李熙自作主張壞了他的大計,雖然也明知此刻橫加干涉,效果極有可能適得其反,但他還是邁出了一步。
「阿婆……」
石雄滿臉是笑,話未說完,就聽到了一聲悶哼。
「二郎,誰不讓我祖孫團聚,就給我打出去!」
楊葛氏口中的二郎說的就是劉默彤,石雄聞訊,已經伸出去的手像被蜂刺扎了一般,猝然縮了回來。
劉默彤輕聲應了聲是,望了石雄一眼,面『色』沉靜如冰,看不出喜怒哀樂。
楊葛氏冰冷顫抖的手終於『摸』到了李熙的臉頰上,指尖觸碰到他皮膚的一刻,李熙閉上了眼,腦中一片空白。自己為何要跪的離楊葛氏那麼近,近到她觸手可及,完全沒有迴旋的餘地。這個問題,在李熙第二次向楊葛氏下跪前,他還沒有想明白,其實不光是沒想明白,而是根本沒有想過。
和劉默彤對眼『色』時,他還是準備按原定計劃行事的。
改變是在他轉身望向楊葛氏的那一刻,那一刻,李熙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所有的利害、設計、安排他全忘了,他看到的就是一個盼望孫兒歸來的老人,她雙目失明,心卻是清亮的,母子連心,靠『蒙』騙之術真能騙過這樣一個睿智的老人嗎?
也許沒有心機的騙術才是最高的騙術,李熙決定撤去所有的偽裝,坦然接受命運的裁決。
楊葛氏的手枯硬卻是溫暖的,除了初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外,後面她『摸』的很耐心,很穩當,僵在臉上的笑容漸漸綻放,終於笑容滿面了。
然後,她的手掌在李熙的臉上拍了三下,兩輕一重,最後一下幾乎稱的上是打了。
身在其中的李熙倒還沒覺得什麼,石雄的心卻隨著這三下急上急下,幾乎要爆裂了。
「唉……」老夫人噓然長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出去了兩年,竟是越長越走偏,那還有我孫兒半點的好容顏。你這個孫兒,我不要啦,你走吧。」
廳堂里忽然死寂一片,忽然又爆笑如雷。
經歷了大悲大喜,臨近崩潰邊緣的石雄,此刻幾乎是吼著說道:「你不要歸我啦!」
說著拖著李熙就走,看似玩笑的拖拽動作,實則卻是連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李熙感受到了他內心潛藏著的敵意,自己擅自改變他的計劃,這傢伙來報復了。
楊葛氏一把抓起丟在地板上的拐杖,說:「拿我的拐杖,敲石雄一下,賞錢十貫!」
於是爆笑聲中,一干男『女』蜂擁去搶楊老夫人的拐杖。石雄見勢不妙丟開李熙就跑,臨撒手時,他伏在李熙耳邊,惡狠狠地說道:「回頭再找你算賬。」
拐杖最後被妞兒得空搶到了,小妮子用盡吃『奶』的勁拖著拐杖四處搜尋石雄,趾高氣揚地叫囂道:「石三郎,快出來,讓我敲你几杖。得錢對半分。」
楊葛氏已經笑的前仰后跌,在一干仆『婦』的簇擁下去了後堂。
為了招呼前來道賀的左鄰右舍,楊家在前院正堂擺了酒宴,不過天『色』已晚,多數人已經吃過了晚飯,鄰里們熱鬧了一場,陸續告辭離去。倒是劉默彤招呼來的那三十幾個錦衣社的少年未時初就趕過來了,此刻正飢腸轆轆,管不了好歹,竟是反客為主,一個個自己招呼自己去了。
終於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身體疲累,心情卻很舒暢的李熙,此刻拿出楊家少主人的威風來,吩咐楊家的幾個年輕家丁關『門』落閂。
計劃趕不上變化,既然最艱險的一道坎已經邁過去了,晚上也就不必再出去廝『混』了。
李老三早就心急火燎地趕著去接他的綠珠了,可以想象劉府的某個小院里今夜將很不平靜呀。
劉默彤晚上留在了楊宅,借口是醉酒,已經由劉萬扶著去楊贊舊『日』所居的后『花』園書房裡休息去了。有他在,李熙覺得心裡很踏實。不管以後如何,至少現在他和劉默彤還是一條船上的人,船翻了對誰都沒好處,李熙相信他會為自己把好舵的。
那麼,去看看崔鶯鶯吧。
半天沒見,也不知道她吃了飯沒有,現在又以何種身份在哪呆著呢。
不忙,還是先醒醒酒再說,雖說最艱險的一關已經邁過去了,但事情還沒完,現在多了崔鶯鶯這麼個小累贅,免不了又得多費許多口舌。
這事該怎麼跟老太太開口呢,話一多,難免有閃失,嗯,還是得先打個腹稿。
雖然劉默彤事前曾給他畫過一張楊宅草圖,但身臨其境后,李熙還是覺得陌生,一個人在院子里閑逛的時候,竟然連續兩次走入死角。
不過李熙掩飾的很好,每當眼前路不通時,他就站在那陷入沉思狀,讓人覺得他是在回憶往事。楊宅老管家楊福打發了一個叫旺財的小廝跟著李熙。
旺財今年十七歲,身材幹瘦,其貌不揚,小眼睛,總愛低著頭,不過李熙卻很喜歡他,因為他的名字起的很好。
此外他還有一個優點,就是話特別少,除非李熙問他,他絕不主動說話,而且回答李熙問題的時候也極盡簡略,能用一個字的絕不用兩個字。
旺財腰上沒有系紅絲絛,不過李熙並不在乎,這麼一個其貌不揚,沉默寡言的家人,楊贊應該是不會願意跟他親近的。
楊宅不大,一盞茶的時間就轉完了,除了后『花』園讓李熙稍感興趣外,其他的地方都是走馬觀『花』隨便看看。
楊宅的后『花』園約有半畝地,牆外也是一座『花』園,那是一戶商賈人家,雖然有錢,社會地位卻不高,一般人家的宅邸都是坐北朝南,后『花』園位在宅邸的北端,而這戶人家卻是坐南朝北,宅『門』朝北開,后『花』園則放在最南面。
兩座『花』園之間只有一道爬滿了藤蔓的土牆,李熙在那堵一人多高的土牆前停留的最久,什麼也沒問,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后,該去向楊葛氏道安了,勞累了一整天,也該早點歇著了,老祖母縱然再思念孫兒應該不會再問東問西了吧。心裡這樣想著,李熙踏入小院的時候,心情很舒暢,一點也不緊張。
不過在推『門』之前,他還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聲音很大,不出意外的話,隔著紙質的『門』窗屋裡應該能聽到點吧。
『門』開了,屋裡老夫人斜靠在軟榻上,正由戚氏給她捏腳。兩個人不知道在說什麼悄悄話,戚氏不時地發出咯咯的笑聲,老夫人的臉上也是滿面紅光。
李熙跪地請安,戚氏過來攙扶他起來。
戚氏腰裡沒纏紅絲絛,她是楊葛氏的陪嫁丫鬟,對楊葛氏忠心到痴愚,劉默彤沒敢打她的主意。好在戚氏結婚的早,隨丈夫在楊宅外居住,她子『女』又多,心思全在自己孩子身上,對少主人楊贊一向關心不夠,說起來倒並不算很熟。
「回去歇著吧,累了一整天了。」老夫人果然心疼孫兒。
「阿婆也早點歇著,明早孫兒再來請安。」李熙喜不自勝,已經準備撤了。
「……也罷,且讓你消停一晚,明『日』我再審問你。」楊葛氏說這話時表情很惱火的樣子,不過戚氏卻捂著嘴偷偷地笑,李熙心裡大安,應該是有關崔鶯鶯的事。
小孫子不告而行,自作主張『弄』了個妻子回來,老祖母發發脾氣也在情理之中的。這個李熙早有準備,又多了一晚時間,正好再琢磨琢磨。
戚氏送李熙出了『門』,在廊下分別,李熙轉身正要走,戚氏忽然拉了他一把,眸子里含著笑意,努努嘴,示意李熙靠近點來。
李熙伸過頭去,戚氏貼在他耳邊說道:「沐家小娘子的事,老夫人知道啦,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兒小心回話。」
「唔……多多多謝大娘提醒。」
李熙腦子裡『亂』糟糟的,怎麼又冒出個沐家小娘子來?她是誰,跟楊贊有何瓜葛?
「……多多多謝,」戚氏學著李熙哆嗦的樣子,剜了他一眼,「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哆嗦什麼?」
戚氏說完就折身走了,楊葛氏入睡之前,她是寸步不離的,走到了小樓『門』前戚氏又回身望了眼李熙,晶亮的眸子里滿是笑意。
「那小冤家怎麼說?」李熙一走,楊葛氏就坐起身來,待戚氏送走李熙回來,她已經穿上了鞋襪。
「他還能怎麼說,哆嗦著說唄。」
「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敢做不敢當。明兒要是不好好答話,看我不敲斷他的『腿』。」楊葛氏氣哼哼地說道,又吩咐戚氏:「走,咱們去見見宮裡來的那位仙『女』。」
戚氏抿嘴一笑,道:「您不是說先涼她幾天嗎?怎麼,這麼快就改主意啦?」
楊葛氏頓杖作嗔:「哼,你這是笑話我老糊塗嗎,天子賜婚,我豈敢不納。」漚了戚氏一眼,責道:「你們真行吶,這麼大的事偏偏瞞著我,若不是十三郎酒後失言,我至今還被『蒙』在鼓裡呢。男子漢處世,不怕他犯錯,就怕沒擔當。你別看著他去西北歷練了兩年,人晒黑了,心還嫩著呢。他要是臉嫩不肯說,你們也瞞著,耽誤了人家姑娘,也壞了他的名頭。你們都對得起誰?!」
戚氏賠笑道:「我的錯,我該打,好在有福之人自有天佑,那十三郎從不到咱們家來,這一來就幫了大忙,您說這不是咱們楊家要發達的前兆嗎。」
楊葛氏聽了這話心中歡喜無限,嬌嗔道:「那可不,我楊家這回是苦盡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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