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硬碰硬
?李煦和李老三開了兩句玩笑,也進了茶室。禁衛們見到他是跟陳弘志一起從玄真觀出來的,也看到二人出『門』時有說有笑的,遂不查問,任他進了『門』。
茶室的竹簾尚未打起就聽到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哈哈哈……突吐中尉你再笑話我,我就叫劉默彤揪你耳朵你信不信?」
「哈,這個老奴可不信,劉校尉是我左軍的人,他敢扯我護軍中尉的鬍子,反了他了!公主不信你問問他,看他敢不敢。」
說話的是一個身著紫袍系『玉』帶的灰發男子,他身材極高,骨架寬大,甚是威武,一張大馬臉,鼻高口闊,眼睛大而無神,眉『毛』出奇的又濃又密。正是左衛上將軍、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當下炙手可熱、權傾朝野的大閹突吐承璀。
「哼,你們左軍就會仗勢欺人,他不敢,我找別人扯你耳朵。」太和公主嘟著小嘴說,既不高興又不服氣。纖纖『玉』指一指撞上來的陳弘志:「陳公你來的正好,你幫我扯吐突中尉的耳朵,我贈你十貫錢相謝。」
陳弘志聞聽此言,愕怔了一下,以左手扼住喉嚨,乾咳了兩聲說:「老奴偶感風疾,只怕,咳咳,力不從心啊,咳咳……」
突吐承璀哈哈大笑,對陳弘志說:「哎呀,老陳,瞧瞧你這個樣子,公主平『日』真是白疼你了,要緊的時刻一點都指靠不上。」
陳弘志賠笑道:「中尉啊,非是咱家不肯用力,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哇。咳咳。」
「哼,你們都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太和公主跺著腳發起了脾氣,忽而眼睛一轉,又有了一個點子,嘻嘻說道:「你們都不敢扯,我自己來。」
竟是蹦蹦跳跳到了突吐承璀面前,說:「低頭來。」
突吐承璀笑道:「公主啊,近來天氣驟變,老奴當年督軍河北時惹下的腰酸『毛』病又犯啦,夜裡酸疼,白天僵麻,委實彎不下來,恕罪,恕罪。」又喝罵左右『侍』從:「還愣著幹什麼,趕緊給公主搬條胡凳來,沒聽見公主要揪老奴的耳朵嗎?」
這茶室中的官員,除了宮裡的內官,還有神策左軍將校以及萬年縣官員,他這一喝,眾皆斂息,面面相覷,卻無一個敢動手。
突吐承璀深得天子寵信,權勢太大,在朝中行走,宰相見了要讓道,親王見了要執禮,輩分高的親王拱手為禮,李純子侄輩的親王見了他則要行晚輩之禮,澧王李惲甚至『私』下呼他阿翁,也就是太和公主年幼懵懂,沒大沒小的跟他『混』纏調笑,換了其他人誰又敢?
本來太和公主坐在椅子上打盹,突吐承璀來後走到她身後,猛地一拉椅子,嚇得太和驚跳而起,出了個大丑,突吐承璀卻是哈哈大笑。
這太和公主年紀雖小,卻也是個不肯吃虧的『性』子,無端被突吐承璀捉『弄』,心裡壞了恨,便撒嬌賣憨沒輕沒重地還以顏『色』,這一頓奚落突吐承璀有些受不了,任一個小丫頭蹬鼻子上臉,以後還在皇宮怎麼『混』?心裡憋了一肚子氣,突吐承璀就想找個機會給這個沒輕沒重的小丫頭一點教訓。
以他的老謀深算,略施小計拿下太和還不容易,這不,機會就來了,這一下我看你怎麼收場。
突吐承璀心裡得意。
見滿茶室的官員沒一個向著自己,太和公主惱了,又見突吐承璀面『露』得意之『色』,公主的小嘴嘟的都能掛油瓶了。本來熱熱鬧鬧的茶室里頓時一片肅殺。
一直跪在滴水檐下待罪的崔『玉』棟有些忍耐不住了,稀里糊塗被玄真觀的『女』道士擄進觀里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出來了給公主請罪,太和卻視他如無物,任他跪著,理也不理,只顧和突吐承璀這個老閹打嘴仗,若不是石雄按著,他早拂袖而去了。
如今太和公主受了羞辱,他再也無法忍耐,鋼牙一咬,雙拳緊攥,『陰』著臉就往裡闖。石雄慌忙扯他,手滑沒能扯住,情急之下叫了一聲:「老四。」
李煦一進茶室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崔『玉』棟跪在廊下,是個待罪之人,劉默彤像被人施了定身法,站在那一動不能動。石雄位卑職低,只能候在廊下。陳弘志又裝瘋賣傻躲的遠遠的,這茶室里的主角只有兩個人,突吐承璀和太和公主。
突吐承璀之名早有耳聞,如今見到本尊,真是聞名不如見面,看他偌大把年紀瘋瘋傻傻的跟太和這個小妮子打嘴仗,也甚是好戲一場。李煦看的津津有味。
然而石雄這一聲叫,卻把他這個看戲者變成了舞台上的戲子。
霎那之間數十道目光盯在了李煦的身上,而本來的主角崔『玉』棟反被人們所忽視。石雄趁機扣住崔『玉』棟的手腕,不容分說把他拖走了。
李煦覺得自己似乎應該『交』代兩句,否則還真有些對不住大夥的關注,他心念一轉,朝太和公主拱手說道:「公主休要煩惱,小臣來助您一臂之力。」
話出李煦之口,關注他的目光各不相同,一直凝重如佛的劉默彤急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多事,陳弘志本來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情,此刻卻也眉頭微蹙,似乎是在為他擔心,已經被石雄拖到茶室廊下的崔『玉』棟張嘴要叫,被石雄一把捂住,趁著眾人心思全在李煦身上,趕緊拖著他離去。
崔『玉』棟屬於那種暴風『性』格,平『日』里溫吞吞的,甚至看著有些文弱,但一旦發作起來,那就不得了,非捅出大簍子不可。
終於有人替自己出頭了,太和公主心『花』怒發,蹦蹦跳跳地來到李煦面前,高興地問道:「你怎麼助我?」
「呃,楊某這隻手願意暫借公主一用。」李煦伸出自己的右手含笑說道。
太和公主擰起了眉『毛』,正要搖頭,忽而明白過來了,她跳著拍手道:「好好好,我就借你這隻手一用,手啊,手啊,快替我揪左軍中尉的耳朵。」
這一下,無人不驚,劉默彤忍不住喝道:「四弟,不許胡鬧。」
太和公主惱了,『玉』指一指劉默彤,叫道:「你給我閉嘴!不許你再說話。」劉默彤瞅了眼突吐承璀,無奈地垂下了頭。
陳弘志『挺』了『挺』腰桿,含笑望著李煦,已經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看熱鬧的架勢了。
突吐承璀的臉黑的能沾墨寫出一副『門』對子來,他身邊的幾個禁軍將校不光臉黑,眸中已顯殺氣,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殺個人並不難,殺過人也不麻煩,有突吐承璀這棵大樹給他們遮風擋雨,誰人他們不敢殺?
李煦走到了突吐承璀的面前,滿臉是笑,兩人相距不過三尺,李煦感到有些小遺憾,他比突吐承璀足足矮了一個頭,不過伸手揪耳朵足夠了。
他望了眼那張黑冷如鐵的長臉,嘻嘻一笑說:「中尉請恕罪,公主乃是金枝『玉』葉,聖上的掌上明珠,奉承公主開心乃是為臣子的本分,故而楊某甘冒身首異處的危險,冒犯虎威,無奈之處尚乞海涵。」
突吐承璀鼻孔里哼了一聲,道:「你倒是個忠臣啊,好的很,唉,你還等什麼呢?」
李煦瞄了眼他身後的兩位鐵打鋼鑄般的禁軍將校,自嘲地笑道:「哈,我楊贊肯把手借給公主,難道就沒人把耳朵借給中尉一用嗎?你們平『日』的孝心都哪去了?」
突吐承璀聞聽這話心裡咯噔一驚,隨之卻是一陣狂喜。
李煦是在提醒他啊,太和公主年幼好欺不假,但她終就是天子愛『女』,如此公然折辱她,萬一傳到了天子耳朵里,對自己可是大大的不利。
自己厚著老臉折辱一個小丫頭,無非是要給她一個小教訓,讓她不可輕視自己,如今教訓也給了,量這小丫頭以後在自己面前也不敢沒大沒小了。
目的已經達到,再不借坡下驢,那就是不智了。
楊贊這小子不錯,見老夫犯困就遞個枕頭過來,夠機靈,有前途。
突吐承璀眼珠子骨碌碌一陣急轉后就有了計較。
「陳弘志!」突吐承璀暴喝一聲,不等陳弘志明白過來,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經搭在了老太監肩上,輕輕提溜過來,往李煦面前一放,大笑道:「哈,陳公好仗義,知道老夫最近生耳疾,就把耳朵借給老夫一用,老夫感『激』不盡。來吧,公主之手,這兩隻耳朵順便擰。」
突吐承璀豪邁地把大手一揮,陳弘志尖叫道:「噯喲,中尉您肯定『弄』錯了,我……」
突吐承璀把牛眼一瞪,喝道:「怎麼,你要反悔?我突吐承璀平生最恨言而無信的人。」陳弘志見他發怒,忙賠笑道:「沒有,沒有,替中尉分憂,咱家歡喜無限呢。」
太和公主聞言不幹了,大叫道:「不行,不行,你們這是耍賴,哪有借耳朵用的?」
突吐承璀把手一攤:「那公主你還藉手呢。」
「你……」太和公主啞口無言,把腳一跺說:「不玩了,不玩了,一點都不好玩,回宮,回宮。」
陳弘志聞言如『蒙』大赦,喜叫道:「公主慢點,老奴陪你一起回宮。」向突吐承璀施了一禮,折身朝『門』外追了去,不久庭院中就傳來了陳弘志的兩聲慘叫,「噯喲,噯喲,公主您輕點。」
「我就擰,我就擰,誰讓你把耳朵隨便借人?」
「噯喲,疼啊,啊……」
……
太和公主一走,茶室里的氣氛重新凝重起來。
突吐承璀雖在宮中『侍』奉多年,一身的匪氣卻始終不改,此刻他環抱雙臂,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盯著李煦,看的李煦心裡直發『毛』,這個馬臉大漢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狠人,堂堂公主他都敢當眾折辱,又何況自己一個九品芝麻官?瞧這一身的匪氣,真要挨他兩拳,多冤吶。
李煦努力保持著微笑,一動不敢動,生怕刺『激』了眼前這匪豪。
「好啊,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楊贊,好,老夫記住你了。」
突吐承璀驟然起身來,丟下了這句話后,甩開大步出了茶室,親衛牽過一匹紫電駒,蹲在地上把背當作墊腳。魁梧雄壯的左軍中尉上馬竟比李煦還磨嘰,想來騎術肯定也不咋樣。
臨行前,他回頭望了眼李煦,面『色』由『陰』轉晴。雙頰的贅『肉』抖動了兩下后,竟然『露』出了笑容,虧得是笑了,否則,李熙想自己恐怕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眼前這位匪氣十足的老閹可是十萬左神策軍的兵頭,而且自己不僅遇上了,方才自己還逞能要揪人家耳朵呢。
突吐承璀帶著他的衛士走了,左軍中尉派頭十足,隨行的鐵甲衛卒足足有百人之多,迤邐而行,半晌才通過崇仁坊的坊『門』。
李煦突然發現借給太和公主的那隻手有些發抖,繼而是發麻,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衝動,衝動是魔鬼,衝動真是魔鬼啊。自己剛剛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否則怎會萌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呢。
擰十萬禁軍老大的耳朵,差點自己腦袋就讓人擰了。
手仍在抖,心仍在加速地跳,李煦需要為自己找了一條開脫的理由,以此證明自己剛才的行為一點也不幼稚,而是充滿理『性』的大智大勇。他望向崔『玉』棟,忽然來了靈感,心裡想:「罷了,他替我媳『婦』長臉,我替他媳『婦』出頭,一報還一報,我們真是好兄弟啊。」
陳弘志送太和公主回太極宮后,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大明宮,玄真觀這樁事總體來說自己處理的還是比較妥當的,雖然最後讓突吐承璀橫『插』一杠子,功勞薄上少了一筆光彩,但他的貢獻也是不能抹殺的。
天子是自古少有的仁德聖君,豈會忘了他的辛勞。
李煦到大明宮報信時,陳弘志正陪『侍』李純在蓬萊島宴請回鶻求親使節,玄真觀出事,李純是知道的,事了回報這是做臣子的本分,何況此事自己處理的還算不錯,那就更應該趕去奏明天子知道。
陳弘志打聽到李純宴請完回鶻使節之後,就去了仙居殿找他最珍愛的『毛』妃下棋去了,仙居殿距右銀台『門』不算遠,陳弘志下馬之後,整了整衣冠,安步當車,不疾不徐地趕了去。
本來他是急著趕去蓬萊島向天子表功的,但既然人已到了仙居殿,這功就輪不上自己去表了,不用說,突吐承璀那頭野驢已經捷足先登了。
野驢怕水,太液池的水雖然平靜,他也不敢乘船下去,但仙居殿外沒有水,這會兒怕是已經表完功回左軍騎馬玩去了,回鶻求親使此來長安送了他一匹駿馬,野驢視若珍寶,恨不得同飲同食同寢同宿,哼,果然是同類相親吶。
仙居殿建在太液池畔,規模不大,景『色』極佳,陳弘志剛入院『門』就聽到殿內傳出『毛』妃的咯咯的笑聲。
陳弘志立住腳,側耳傾聽,殿中卻再無聲響。
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這個『毛』妃啊……可真是個天生妖孽。」
『毛』妃前年進宮,時年十四,身材妖嬈,皮膚光潔透亮,歌舞俱佳,善解人意,當然這些特質並不能確保她在後宮佳麗中脫穎而出,讓『毛』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其實是她的膽量。
這『女』子打進宮時就顯示出過人的膽識,她出身平民之家,甄選入宮后,循例又一次粗選,宮『女』們表演歌舞,由管事太監挑揀體貌歌舞俱佳者入內教坊司,其餘人等充實掖庭為粗使奴婢,因為事關重大,眾人莫不傾盡全力。
因為人太多,粗選時以五十人為一組,管事太監立於高台上俯覽眾『女』,以資甄別。
樂聲響起,眾人皆賣力歌舞,管事太監看的眼『花』,哪辨的了好歹?多少人就此埋沒。
『毛』妃卻獨闢蹊徑,樂聲響起后,她盤『腿』坐在地上,卻是一動不動。站在高台上的管事太監一眼就看到了她,遂命人拖她出列,責罵其為何不動,這『女』子答道:「一窩蜂都在這跳,群魔『亂』舞的,我不信您能看出孬好?」
管事太監被她逗樂了,特許她當面單獨歌舞,『毛』妃歌舞俱佳,以甲等選入內教坊司,名單呈送御覽。李純一『日』得閑暇,翻看這名單,卻見甲等頭名的『女』子名字竟叫『毛』貌,便笑罵道:「誰家妖孽敢『混』入朕的宮中。」由此記在心裡。
后一『日』,李純去教坊司觀歌舞,見一『女』子歌舞俱佳,氣質也好,便問姓名,答曰『毛』貌。李純由此上心,某『日』得閑,即在含涼殿召見,問過姓名家世后,點了兩個曲目讓她跳來看,『毛』妃卻立著不動,嚇得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監腦『門』上汗珠啪啪直落。伏地不敢抬頭。
李純問她為何不動,『毛』妃答:「陛下點的都是熱舞,這大熱天的,奴怕熱。」李純哈哈大笑,覺得她說的十分有趣,便道:「那你跳個冷舞我來看。跳的好,朕重重有賞,跳不好,朕治你一個大不敬。」
『毛』妃笑盈盈應下,一曲舞罷,李純蹙眉責道:「舞的『亂』七八糟,比初學者尚且不如,竟也敢口出狂言『蒙』騙朕,拖出去送掖庭做苦工。」
甲士錚錚上殿來,『毛』妃面不改『色』,叫道:「天子無信,奴家不服。」
李純裝作沒聽見,又聽『毛』妃叫嚷:「天子吝嗇,不願賞賜人,借口耍賴。」
左右內『侍』聽她口出狂言,一個個挽起袖子準備開打,『毛』妃『挺』『胸』傲立,竟然不懼。李純覺得有趣,斥退左右,問她:「我如何無信,你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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