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頹勢排山倒海而來,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安然如名字那般,已安然了十五年,如今卻徹底體會到什麽叫人間冷暖。祖母六十大壽時,那麽多人來賀喜,見過的沒見過的都來了,如今爹爹入獄,弔唁的人寥寥無幾。又想起賀均平,這麽多天了,不來看她她理解,不來信她也不怪,可為何一句話也沒……他不知道她現在有多怕,怕極了嗎?
她不想也不會去求他幫自家向聖上求情,他的難處她知道,只是想他安慰她一句,讓她不要害怕就好。
可等到如今,什麽音信也沒。想著他是否被關起來了,可讓柏樹去打聽,他還在外面走動。
想得心中難過,這時聽見大門被打開,錢管家喚了一聲「李四爺」,靈堂的氣氛便變了。安然並不知何事,往外看去,李悠揚邁步進來,卻未穿孝服。
他還未跨過門檻,便被李瑾軒起身攔住,硬聲道:「請閣下出去,李家不歡迎你。」
沈氏未說話,李家愧對他,但他給李家致命一擊卻也扯平了。周姨娘氣不過,喚人將他亂棍打出去!
李悠揚笑道:「我只是想來給老太婆上個香。」
沈氏沉聲道:「管家,送客。」
說罷,錢管家已領著下人夾棍而來,要將他亂棍打出去,李悠揚也不屑與他們爭辯。
卻見一個身影跑了出來,攔在前頭:「四叔是好人,你們為什麽要趕四叔走?」
李悠揚一愣,周姨娘喝聲道:「安素你作死嗎?你知道什麽,快回來!」
安素搖頭:「四叔不是壞人。」
李瑾軒不忍,要他告訴妹妹她嘴裡的四叔是如何坑害李家的,他如何忍心「請四叔離開。」
李悠揚頓了片刻,也不與安素說話,亦不多辯什麽,轉身便走了。
他以為在李家落難時踩一腳他會很高興,可是為什麽一直笑不出來?聽到那老太婆死了,為什麽會覺得可悲?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裡,被他們仇視打一頓其實心裡會更開心……而他最不懂的,是為什麽安素要出來維護他,還那樣毫不懷疑的說他是好人?
若是知道他對李家做了那種事,她也會認為他是個壞人。
這世上唯一說過自己是好人的人,也就這麽消失了吧。
走出大門,回身抬頭看著那牌匾,丞相府……孩提時,家門口掛著的是將軍府,後來是李府,榮華反覆,一直在變……沒變的,是裡面的人一直姓李。
見他長嘆一氣,駱言拱手彎身:「李爺,該回去了。」
李悠揚點點頭,又狠下心來,這李家,與他何干!毀得再徹底些的好!
賀均平每日都會讓小廝送信去給安然,每次都得回言「都好、放心」,起先狐疑為何不回信,那小廝便依順王妃的話答「李姑娘如今沒有心思」,賀均平想想也確實是,想去問問清妍看看能不能找其他要好的姑娘過去,可清妍自被送進宮裡陪皇后就沒回來。他隱約覺得不對勁,便讓其他下人去李家,可府里的下人都懼怕順王妃,報回來的情況都一樣。
傍晚又進宮一回探聽皇帝的口風,只是聖上有意避開這件事,賀均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在渺小。
春日陰雨連綿,還夾著料峭春寒。街上沒什麽行人,外面並不熱鬧,李家裡面更是清冷。
李老太太的喪事又花了許多錢,雖然餘下的錢並不算太少,但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也沒人敢在朝堂幫腔。沈氏已是幾晚無法安睡,可家裡的人心安撫、大小事都得由她做主看著,否則這家也要亂了。
周姨娘不懂朝政,素來以錢買人慣了,想著即便不能救出李二郎,至少能讓衙役對他好些,還是打點一下的好。雖然他待自己並不像待沈氏,但至少也是她的男人,沒了他,再多的錢又有何用,她還不想沒了丈夫。
當即拉上兩個孩子想去求人脈廣大的老爹,只是到了那,周家大門緊閉,敲了門,小廝出來說周太老爺不見客。周姨娘才明白過來這哪裡是不見客,分明就是不見「李家人」。
想著爹娘素來疼自己,絕不會這般絕情,周姨娘立刻跪在門前,盼著他們出來。
李瑾良和安素見了,也隨娘親一同跪下。
雖然有下人給他們撐傘,但雨勢漸大,打落在地磚,濺起的水滴順著衣裳蔓延而上,久了也覺十分寒冷。
周家正堂上,周老太太急得團團轉,隔了一會便問下人,「阿蕊可還跪著?」、「我那兩個寶貝外孫也還在?」聽了幾回都得到肯定答覆,已心疼得落淚。
直求那面色冷沉坐著的周順水:「這麽跪下去可不得了,外頭雨又下得這般大,阿蕊可沒吃過什麽苦,更何況孩子也一起跪著。」
周順水輕嘆一口氣,目光投向那氣定神閑在喝茶的男子:「只是讓他們進來坐坐,老夫並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如此也不可?」
那男子正是李悠揚,他輕聲笑道:「那周老太爺就讓他們進來坐坐吧,殿下定不會在意的。」
周順水臉色一沉,卻不能發作,商人鬥不過官,更鬥不過皇族。如今二皇子鋒頭正盛,指不定將來就是皇帝,教他們周家如何敢去幫扶女婿?見妻子要出去,他怒喝道:「你去了,整個周家便完了!」
周老太太泣不成聲,當初就該攔著女兒不讓她嫁進李家,做妾已經夠委屈,難道下半輩子還要做寡婦不成
她正哭得痛心,下人便急匆匆跑了進來:「表小姐忽然暈倒了!」
周老太太忙說道:「快去後院找林大夫過去瞅瞅!」
李悠揚沒有阻攔,心下微沉,跪那麽久……小孩子怎麽受得了?
林大夫出來時,周姨娘正和李瑾良將安素背回馬車上,準備去醫館。
一見老管家領了大夫來,骨子裡的硬氣便上來了,將那大夫探來的手揮開,雙目瞪圓:「不勞你們費心!」
隨即上了車,命車夫駕車往醫館去了。
林大夫只好回來稟報:「表小姐瞧著是染了風寒,臉頰都燒紅了。」
周老太太又急又氣:「快讓人去看著!造孽,造孽啊!」
李悠揚心思又沉了沉,應當只是普通的病,很快便好了……他急什麽,誰不會生病。
到了醫館,熬了葯喝,見女兒好轉,就又帶了兩副葯回去,誰想夜裡又高燒不退,燒得直說胡話,急得周姨娘守在一旁一晚未眠,直到早上見她面色紅潤褪去,才放下心來,直到聽她咿呀說話,忙讓婢女拿溫水過來給她喝下。
周姨娘鬆了口氣:「你當真是嚇壞姨娘了。」若是女兒有什麽事,她都不想活了。
安素窩在她懷中,神色恍惚。
周姨娘強打起精神:「可要吃些什麽?」不見答話,她又問了一遍,卻見她抬頭盯來,動了動唇卻只有咿呀聲,心頭一震,顫聲問:「素素怎麽了?素素」
安素張嘴想說話,聽見的卻是瘖啞的模糊聲音。
周姨娘再也受不住,緊摟住她,哭音驟起:「嬤嬤,快讓大夫進來,嬤嬤!」
迎賓客棧,懷抱琵琶的歌姬輕聲吟唱「輕煙老樹寒鴉……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幽幽聲響,扣入心弦,蕭蕭瑟瑟縈繞不絕。
駱言雙手交疊在身前,恭敬站立,待那歌姬聲停,尾音沉落,才說道:「五姑娘高燒已退,但……啞了。」
握著酒杯的手猛地一頓,李悠揚雙眼緊閉。
那唯一覺得他是好人的人,再也說不出話了。他此刻倒希望,哪怕是被她罵做壞人也好啊,為什麽,卻是再不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