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坐禪

顧心耍起了無賴。

智觀老和尚卻是端坐蒲團，紋絲不動，顧心這一發狠，他反而不理她了，垂了雙眸，拈一個手訣，盤膝打坐起來。

不遠處傳來經堂里僧人們做功課的聲音，梵唱陣陣，宏大而飄渺。

「師兄？師兄！」

顧心喚了智觀幾聲，沒有反應。

「師兄，得罪了啊……」

顧心上前，伸手輕輕推了推智觀的胳膊，人家還是如同木雕泥塑，連呼吸都變得非常清淺，幾乎感覺不到他胸口的起伏。

這、這就入定了？！

也未免太快了些。

打坐入定是一門精深的功夫，修行不到，心思亂紛紛的，瞬息便可起千百個念頭，哪有那麼容易就進入禪定狀態。

智觀入定這麼快足以說明他佛法修得好。

可是現在顧心急吼吼的，也不是欣賞他修行的時候呀。

「師兄，我孤身一人來京城，雖然看上去背靠侯府大樹，其實心裡頭沒底得很。來京里過日子，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儘力去籌謀拼搏罷了。沒想到您突然就送了我一份大禮，讓我頂著您師弟的名頭在京里行走，我放佛是被鍍了一層金身，出門去跟人家來往商談，腰杆子粗了不少，就是在侯府宋家的人跟前，我也有了三分底氣。這都是您給我的。」

顧心跪坐在智觀身前的蒲團上，耐著性子，輕聲細語地跟他商量。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您為什麼要給我這份榮耀。但您既然給了，總不會沒過多少日子就收回去。眼看著我遇到麻煩，您會撒手不管嗎？我也不說那些矯情的話，什麼旁人欺負我就是欺負您，這種話您聽了也不會動火氣受挑唆，我只是想，您收了我做一回師弟，就算是以後要利用我替您幹什麼，那也得我全須全尾地活著才好給您利用呀！連宋府的二爺都被順天府衙門抓進去了，我門上也進了皂吏，說不定被抓只在早晚，您不庇佑我，又讓我去求誰？」

顧心說著，哽咽起來，眼淚汪汪拽老和尚的袖子。

「師兄，師兄……您老人家可憐可憐我唄……」

耍無賴，裝柔弱，她一直很會的。

智觀入定不動，她拎起他的袖子擦眼淚，片刻就擦濕了一大片。「師兄，我知道您是最最慈悲的一個，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您送給我的那本經書我經常翻看，也試著開始抄經修行呢，我很聽您的教誨。得幸成了您的師弟，我或許真的與佛有緣，未來多做善事，認真學佛法，一定不給您臉上抹黑，也會認認真真捐資修廟……總之，您得幫我度過這回的坎兒！」

「師兄，您倒是說句話，或者給我一個眼神也行。總不能……總不能真讓我劫持了您去吧！我不敢呀！」

倒不是不敢，只是心裡明白，真劫持了也沒用！

顧心纏磨了足足兩刻鐘，智觀自始至終一動也不動。

連顧心自己都哭累了，也說累了。

說話多了傷元氣。

「師兄，看來您是真的不肯管我了。好吧，那我自己去想辦法。雖然您這回不管我，但往日抬舉我的情分，我也會銘記在心一輩子的。」

顧心跟交待遺言似的嘆口氣，站起來，給老和尚行了個禮，擦乾淨眼淚，轉身朝房門走去。

「且住。」

突然，智觀吐了兩個字。

顧心驚喜回顧，「師兄？！」

卻見智觀依然在入定狀態，只是一根手指朝身前蒲團方向指了指。

「坐下。」

「師兄您肯救我啦？！」

智觀不語。

顧心就挨蹭回去，盤膝坐回到蒲團上，「我知道您老人家不會見死不救，真不管我的！」

可是她又說了幾句話，也沒得到智觀的回應。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天光暗了，屋子裡沒有掌燈，也很快暗下去。

顧心的心裡頭沒著沒落的。

「安靜一個時辰。」

許久，智觀才發出這樣的命令。

顧心動了動嘴巴，最終，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多說無益。

既然智觀要留下她，總不會任由她受人欺負，他要是真不管，就該任她走掉的，又「且住」什麼呢？

安靜就安靜。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顧心便聽從智觀的話，老老實實坐在蒲團上。

盤膝坐著容易腿麻，沒多久她就撐不住了，便小心翼翼用手撐著地，慢慢挪動發麻的腿。

稍微一動，腿上就像是千萬隻小螞蟻在咬，真是又癢又疼，難受死了！

可是智觀突然出聲：「莫動，穩住。」

穩住？穩得住嗎！

顧心緊緊咬牙，也無法對抗腿上那難以形容的感覺。

「好，穩住。」她嘴上答應著，實際卻把盤麻的腿偷偷伸開，稍作緩解。

智觀垂著的眼眸抬起，嚴肅看過來。

房間灰濛濛的光線中，他的目光格外明亮，利劍一樣能洞穿人心似的。

「穩住！」

他喝道。

顧心被喝了一個激靈。

老和尚從來沒跟她這樣嚴厲過。

她強忍著難受，把腿又盤了回去，酸麻痛癢席捲神經，她幾乎難受得掉下眼淚。

這不是她矯情，是真的生理反應，控制不住。

「無法雙盤，你便單盤，心思澄明，自能安穩。閉目默念佛號，從一到十，再從頭數起。須知禪定功夫，都是從最初的難受，一點一點熬起來的。」

智觀難得說了好幾句話，顧心在他嚴厲的注視下，只能照做。

老和尚雙腳掌心朝天，是標準的打坐姿勢，顧心沒練過，根本做不到，只能勉強把一隻腳掌翻轉向天，另一條腿隨便折起，做了個單盤的姿勢，低頭閉上了眼睛。

腿上是真的難受。

但這難受，倒是沖淡了心裡的惶恐。

既然來了靈感寺，眼下又沒有可去的地方，也就只能在這裡權且躲避了。除了信智觀能護佑她，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在濫用權力的官府面前，在背後靠山不給力的時候，什麼聰明才智都用不上的。這就是皇權至上的社會！她唯有牢牢抓住智觀這一棵救命稻草，並且相信這稻草真的有神奇能力，能如大木一樣將她帶上岸。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聽從老和尚的指示，顧心在心裡頭默念佛號，一到十遍，再一到十遍。

如同失眠的晚上努力數羊。

管用嗎？不知道！

就當它管用好了！

十遍不成念一百遍，繼而一千遍，心裡頭有個持續不斷的數數念頭，免得惶恐不安，胡思亂想。

如此，顧心便在老和尚的注視下，打坐起來。

天色暗得很快，沒多久，屋子裡面就完全黑了。

不過顧心也是閉著眼睛，有光無光，是無關緊要。腿上的脹痛酸麻她在強忍，如同跑馬一樣渙散的思緒她在強行控制，念佛，念佛，就一直一直念下去。

耳邊不知何時響起了木魚聲。

是智觀在敲，一下，一下，穩定而有力。

顧心千軍萬馬一樣的念頭，漸漸在木魚聲聲中收懾起來，默念佛號的時候，心思稍微澄明了幾分。

不知不覺，腿上的難受被她忘記了。也或許是酸麻到了極點，已經失去了知覺。總之難受不再，她腦海中只剩了念佛這一件事。

「……舍利子，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故知波若波羅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

智觀唱誦經文的聲音響起。

短短一篇《心經》，被他唱得莊嚴持重，聲入人心。

一遍唱完又是一遍，顧心漸漸就忘記了念佛，心神跟著老和尚的唱誦走了。

她聽到房門被人輕輕推開的細微響動，似乎有人探頭進來查看，而後又把門關上了。

那人輕手輕腳，可是顧心卻在閉目不視的情況下，只靠耳力就分辨出了那是跟她同來的丫鬟薇兒。

是隨從們不放心她在屋裡時間太久，看看有沒有事吧？

我現在一點事都沒有。顧心暗想。不但沒事，而且感覺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耳邊聽到的一切都如同流水一樣從腦海滑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迹，包括老和尚的唱念聲。

但絕不是麻木的狀態。她感到心頭澄明得很，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一切感觀。她知道周圍的所有動靜，卻又沒有被那些動靜帶偏。像是靜靜立在荒原上的大樹，她穩定而堅固，全身心處於一種很恬淡，很舒暢，很通透的狀態。

這感覺難以形容。

她從來沒有體驗過。

很好，很舒服，她不再去想那些遠近的煩惱，只盡情享受著這一刻的安寧……

……

安陸侯府，宋家。

白天亂了一天，入了夜，各房各處的差事基本都歇了，上下僕役們不再頻繁四處走動，可是亂了的人心不是那麼容易安定下來的。尤其是，在老夫人進宮尚未歸來，二爺也在順天府情形未卜的時候。

各處廊下，角落裡，甬道上，值房內，人們都在私下議論這一回府里的危機。

府門外面，舉子們只散了一半，尚有一撥人依然留在原地，吵吵嚷嚷地讓宋恆把他們入獄的同窗好友放出來。

這更加讓府里人心惶惶。

鬧成這個樣子朝廷卻沒有人來管，反而還把宋家的人抓了，這不明擺著安陸侯府要倒台嗎。

有那心眼多的僕人，有處可去的，就借口稱病或探親什麼的，跟管事的請了假，偷偷溜出了宋家，到外頭避風頭。即便是府門被堵了不好出去，爬牆他們也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雙紅姐姐，三夫人那邊在偷偷收拾東西呢！」

上房裡，有小丫鬟跑過來悄悄稟報。

雙紅是宋老夫人跟前說得上話的得臉丫頭，老夫人不在家，一些瑣碎事情都是她在主持。

當下聽了稟報，雙紅便皺了眉頭，「你說清楚，什麼叫偷偷收拾東西？」

小丫鬟道：「我姐姐在後廚，剛才三夫人房裡的媽媽要吃火腿筍湯，我姐姐給送過去，發現那邊院子里正來回搬動東西。因為跟那位媽媽關係好，我姐姐好奇打聽兩句，那位媽媽就說，眼看著侯府要出事，連三夫人都忙著收拾細軟、藏匿財帛了，咱們做下人的當然也得趕緊留後路，萬一侯府倒了，咱們不管是流落在外，還是被轉賣別家，身上沒有銀錢傍身是不行的，趁著府里其他人都還沒反應過來，趕緊把身邊值錢的東西都拾掇拾掇，找個地方藏起來，防個萬一嘛。那位媽媽因為要連夜收拾東西，才要了筍湯和點心做宵夜，吃飽了好有力氣熬夜幹活。」

雙紅不聽則已，聽了之後火冒三丈。

便是平日里不像三喜那樣喜怒外露，此時也忍不住冷笑連連了。

「真是好奴才，打得好算盤！這還沒出什麼事呢，她倒是先惦記起侯府的貴重東西來了，還要連夜藏匿，我倒是要看看她能藏起來多少！但凡侯府里各房的東西，小到一個茶盅都是登記在冊的，回頭少了什麼，凡是經手的人誰也別想脫了干係。」

又問那小丫鬟：「你姐姐叫什麼名字，在後廚做什麼，怎麼想起來讓你稟報我這些的？」

「我姐姐叫春蘭，后廚里幫工打雜的，她聽那位媽媽那樣說，覺得不妥當，當下人的怎麼能藏匿主家的財產呢？她心裡害怕，又不知道該告訴誰，因為我在咱們院子里做事，才讓我來告訴姐姐你一聲。眼下老夫人不在家，可別讓她們禍害太多東西才好呀！」

「你姐姐想的很對。她可有看清三夫人院子里在搬動什麼？」

小丫鬟道：「我姐姐只去了那位媽媽的房裡走動，三夫人上房裡頭在搬什麼看不到，聽動靜是挺熱鬧的。她從牆根下溜過去，見院子里有人抬著大箱子，還有人捧著盒子什麼的，都往那邊的後院去了，天黑看不清，她也不曉得都是什麼。」

「好，我知道了。」

雙紅點點頭，告訴小丫鬟：「你姐姐的名字我記著了，回頭老夫人回來，我去跟前討個恩典，她想在哪裡當差，只要不出格，我都盡量幫她辦到。你去做事吧，這件事別到處亂說。」

「是，謝謝雙紅姐姐！」

打發了小丫鬟，雙紅找來一個得力的婆子，派去各院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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