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怪叫聲
我跟著北一俠在紫色大峰林中左折右拐,繞來繞去繞到了石家檐的雙房洞。
洞內有煙火的痕迹,看得出這裡晚上有山民看守山中的小塊包穀地。我們在洞里休息了片刻。這洞很大,可容納百餘人同時用餐。此洞隔壁十步之遙還有一小洞,洞里陰河潺潺,數十米深處懸挂一瀑。此處兩洞相鄰,恰似雙房對應,可謂是一處洞地福天。
休息時,他問我腿上的感覺怎麼樣?我說越來越有勁了。
他又問傷口怎麼樣?我說不痛了(其實還有點點痛)。
他笑了起來,說,講假話。接著他又問我知不知道黃龍洞?我說知道,那是一個傳說中很神秘的洞府。
他說,那不是傳說。其實青龍洞與黃龍洞隔得不遠,只一溪相隔。
我說,那好啊,真沒有想到。我難道真的有緣要見到傳說中的神秘黃龍洞了?
他說,這就是你的造化。祖德流芳之人都有緣相見。我興奮起來,不是因為祖德,而是因為那神秘的洞府。
我說,傳說中的黃龍洞,洞中有股神仙水,叫夜查泉。我曾夢中見到過。是天上的仙水,是海中的龍涎,是保武陵源一帶風調雨順的神水。有道是,寧砍黃金樹,不打夜查泉。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我的言談驚訝了他。他忙說,壯士真是很了解黃龍洞也。
我說,只聽到傳說而已。
他說,正是這些傳說使黃龍洞聲名遠播。都傳到西天去了。
溝通從共同的話題開始,我們越聊越深。當然,他比我知道得多得多。他說得越多,我的心就越是向他靠近。我聽了他的話,比領受了他的救命之恩還要快樂。
他說,從此往黃龍洞、青龍洞去,有三條路可走,遠近差不多,但路況不一樣。一是走天台、卧龍嶺;二是走猴子坡、十里畫廊;三是走老屋場、百瀑溪、止馬塌。你覺得走哪條路好?
我說,你問我?
他說,我問你的感覺。
我說,我跟著你走就是了。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
他說,你怕不怕暈山迷路?
我這才想起來,一路上來都是做了記號的。這一兩天來,發生了多麼大的事,我就什麼也不顧了。我說,跟著壯士什麼都不怕了。如果是一個人遊走,還真有點吃不準,這大山之中的路,是很怪的,處處都像路,又處處沒有路。有時的路是陷阱,有時的路是迷途。
他笑兮兮的,笑得十分好看。新月眉上像是貼上了一小片薄薄的陽光。滿面就燦爛了。
我沒有提出要走哪條路。因為我一無所知。這時的嚮導就十分地重要了。他就繞道來老屋場,順道找一個奇人。我看他打聽了好幾個人,都說奇人云游在外,還未回來。我就對那奇人暗暗有些好奇了,但又不好問他這是何人。
我們到一戶老鄉家裡討了幾個紅薯充饑,又匆匆趕路。
路過百瀑溪的第三個鴛鴦瀑時,我聽見瀑底的一個岩洞里傳出了一聲聲的怪叫。
我以為是飛瀑濺在岩石上的聲音。幾天來,這大山中的神秘聲音,已混淆了我的視聽器官。我常常把風聲聽成了水聲,把水聲又聽成了風聲。把鳥叫聽成了蛙鳴,把蟬鳴聽成了蛙叫。總之,大山中複雜的聲音在我的聽覺中已變得亂七八糟的了。
北一俠的耳朵敏銳得像裝了小小的辨色器,耳根子聳了聳,就能辨別出萬籟之聲的五顏六色。他吩咐我好好把守這個路口。他要下洞去看個究竟。
我停下腳步。他提起梅花劍,像蛇一樣輕輕躥進一片小樹林。我順著他前進的方向,從樹縫裡看到他踩動一片水皮子,腳板下的鞋底都沒有打濕,就一頭扎進了一大一小兩條瀑布遮住的洞口。我看得眼花繚亂,彷彿夢境。
洞內的怪叫聲停止了。繼而傳出的是刀劍拼搏的撞擊聲。我對這種聲音很敏銳,它不會混淆任何聲音。因為我從小就在娘肚子里聽著這種聲音長大的。是悅耳,還是鋒芒,我一聽便知。
我經不住這種聲音的引誘,尋聲跟了過去。站在瀑布下的深潭旁邊,我看見瀑布上映出了揮舞的刀光劍影。還有伴隨的風聲枝影。哐哐噹噹的聲音此起彼伏,時近時遠,時重時輕。
瀑布下,北一俠且戰且退,他的架式是要把對手引出洞來,才好施展身手。
我抓住身後從大樹上掉下來的一根紅藤子,正準備騰空而起,不料從洞口鑽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她手抱一堆破布遮住下身,**上大腿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
北一俠一手執劍,一手側身摟起已撲向水面的女子,像水漂一樣滑到了我的身邊。接住!一伸手,他把那女子遞進了我的懷抱。
洞口退出來三個人,影子一閃,迅疾攀住洞頂彎下來的一排樹枝,猴子一樣彈跳而隱進了鴛鴦瀑的後山。我眼睜睜看著三個怪佞的身影消失了。
北一俠在瀑布中搜尋了一個來回,再次來到我的身邊。我還抱著那女子愣在那裡。他從我手中接過那女子,放下她,轉過身去,要那女子穿好破損的衣褲。
我轉過身去的剎那間,看見那女子的眼角滾出了幾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是大悲之淚水。是傷心碎骨之淚水。
剛剛聽到的怪叫聲又在我的耳邊迴響了起來。彷彿比先前聽到的更加清晰而驚心。
女子穿好衣服,襠下處打了一個結,算是遮住了那個蒙受羞辱的地方。女子跪在北一俠面前,說,謝謝救命恩人。她目光散亂,眉宇苦澀,滿臉淚水。謝完恩人,她就突然轉身,要朝潭中跳去。
北一俠哪裡肯依?一手抓住了她細嫩的胳膊肘兒。我也吼了一聲,看我不把那些畜生碎屍萬段,我誓不為人!我很衝動地抽出柳葉劍,要去為女子報仇。
北一俠制止我說,這一帶的山勢地理特別複雜,他們都會輕功,又武功高強,你不用追趕了。
接著,北一俠給我描述了那三個人的特徵。其中有個傢伙臉上長著銅錢疤,很可能是這一帶的流寇,江湖傳說這傢伙十步之內劍不血刃,即可輕取對方人頭。從剛才銅錢疤能輕而易舉地用手指夾住他的暗器來判斷,此人的確非同一般。這傢伙臉上的疤痕也是他為了出人頭地,學得武藝絕技時留下來的紀念物。
另外兩個則黑黑瘦瘦,武藝都不在我們之下。手執之劍皆為官府所造,由此看來,他們幾個是流寇,來此騷擾百姓無疑。
這一帶的流寇頭目叫朱虎。老百姓都叫他朱疤子,是個歹毒之徒,是個好色之徒。在征剿湘鄂川黔邊界「南蠻」的戰爭中被打散,誤了朝廷歸期。於是,他就召集被打散的余部數百人,糾結一小股土匪,召募了幾名喪失武德的鬼谷子的弟子,建立了自己的勢力範圍。這方圓數百里是沒有人惹得起他們的。
民間曾有傳言,天見朱虎日月不開,地見朱虎草木不生,人見朱虎九死一生。他曾在戰場被困,快餓死的時候,殺了結髮之妻為他生的女兒充饑,度過了難關。殘忍之心,日月可鑒。
北一俠的話激起了我的再次衝動。我大吼一聲,朱虎——老子宰了你!我邁出了前進的腳步。與此同時,北一俠唰地伸出梅花劍,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的衝動被北一俠制止了。但我想,這惡魔不除,這一方山水總是不得安寧。
我很同情地細看著身邊的女子。這一看,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她的嘴巴和鼻子簡直就像和我的妻子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雙胞胎。妻子的音容相貌,擺在了我的面前。此時,我突然為妻子的失蹤找到了一條新的理由。因為我的妻子長得很漂亮,就很有可能被人虜走。
在此之前,我還在想,妻子會不會與人私奔?或是不慎掉進了懸崖之下?或是葬身於兇猛野獸的血盆大口?妻子被人虜走的想法,一下子佔據了我的心思。
北一俠見我還愣著,就對我說,這鴛鴦瀑下的鴛鴦洞,本是當地老百姓求兒求女玉成好事之處,沒想到被這幾個畜生給玷污了。
我再次瞟了一眼鴛鴦洞,心裡憤憤不平。北一俠說,壯士有如此悲憫之心,菩薩也會保佑你有一個好前程的。我朝北一俠看看,算是對他誇獎我的答謝。
我低頭問女子叫什麼名字?她抽泣著回答,聲音含混不清。北一俠還是聽明白了她說的話,說她叫何夢,是老屋場的,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她來百瀑溪洗衣,就被那幾個畜生盯睄了。
北一俠對我複述了她的話。她在旁邊就哭了起來,哭聲漸漸掩蓋了北一俠的說話聲……
我們的勸告很有效。何夢打消了輕生的念頭。北一俠邀我同去送何夢回家。
我卻堅持著守侯在鴛鴦瀑下,我認為那幾個畜生憑著「好事」的餘味,還會再來。北一俠囑我不可魯莽。我答應他只等那幾個畜生再來,看看他們到底是個舍熊樣,而不輕易追擊他們。
事情還真如我預料。他們沒有善罷甘休。何夢的哭泣聲遠去后,有一個人影出現了,他鑽進了鴛鴦洞中。我哪能經得住這個畜生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心中剛剛燃起的火苗,被這人影撩撥得更旺更紅了。我一個鯉魚打挺,抓起身後的紅藤子,騰空而起。那人見有人伏擊,老鼠一樣驚退洞口撒腿就跑,一陣風就沒了。
我用力過猛,閃了腰,力氣不支,掉進了洞前瀑下的潭水裡。我費了很大氣力才爬進洞里。鴛鴦洞不大,裡面鋪了一排稻草,稻草邊躺著一塊銅鑄的令牌,上書朱虎令。我回頭看洞口,一抹飛瀑,恰如帘子遮住了洞門,好一處幽靜閨閣。可一低頭,看見零亂的稻草上面撒下的點點血跡,我的熱血就無法遏止地往腦門心上冒。我朝洞口的一角爬去,藏在那裡,想等那人影再來時,一劍要了他的命。
我剛爬到洞角邊,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板子,腳下的青苔太滑了,把我滑向了洞口下的深潭中。水的浮力對一個閃腰的人來說,有限得很,我開始往水底沉。我很想抓住潭邊的一蓬青草,可是水下像有一雙手在往水底拉扯我。我的腳朝下,水漫過了大腿,胯,腰,胸脯,脖子,眼睛,眉毛。我的頭髮朝天豎了起來,發梢淹入了水中,蕩漾起來,像一蓬水草。水面咕咕咕冒出了一串水泡。我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在水中和挖空了的一隻**。
我從另一個世界歸來時,受傷的**開始隱隱作痛。北一俠把他的長袍披在了我的肩上。他說把何夢交給了她的奶奶,不會有事了。他把洞中的稻草點燃,叫我趕緊烤一烤,不然的話,傷口是會化膿的。
北一俠出了洞口,從洞外把干樹枝扔進水簾洞里來,待我把烤乾的衣服穿好,他還在洞外不停地為我找干樹枝。
在鴛鴦洞里,我說了很多感激北一俠的話。他說剛才領略了我的性格,就在何夢家裡不敢久留。一切都在他的掐算之中。我說我不該死,總有貴人搭救。
北一俠卻說,壯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足見壯士是人間忠義之士,在下還要多多效法才是。如果壯士不棄,在下就拜壯士為大哥,壯士意下如何?
我看著眼前這位俠肝義膽之俊傑,十分地喜歡,只是初次相見不好與人套近乎,所以一直與之被動相處,此時北一俠主動挑穿這份情義,我那有不允之理?
我口說不敢當,不敢當,實則眼中正巴望不得。能結交如此俊傑,也不辜負母親的一片心愿了,也不枉為人世間走一趟了。更何況他還是邂逅相遇的救命恩人,這大恩大德當以此為契機,知恩圖報。
北一俠是何等敏銳之輩,一切看得明明白白,連忙拱手稱我老兄,我也就順勢拱手相拜,口稱老弟。他迅猛割發相贈,我也割發相許。義結金蘭,日月同心,生死相許,其力斷金。
簡單的結交禮畢。北一俠則說,現在我們已是兄弟相稱,一家人就不要再說謝與不謝的兩家話了。他抬頭看一眼天色,說,不早了,該上路了。
我把從洞中撿到的朱虎令銅牌,順手丟進了深山老林。
北一俠問我丟了什麼?我說一塊令牌。
北一俠叫我等一下他。他去了林中。我以為他要去方便,其實他去了很久,終於找到了我丟棄的這塊令牌。我問他要這個幹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立即回答我。但他的神色嚴肅,我一看也便知了他的心情。他把撿回來的令牌揣進了懷中,斬釘截鐵地說,這流寇作惡多端,遲早要滅掉他們的。
我們離開鴛鴦瀑很遠了。我的耳邊仍在迴響那洞中傳來的怪叫聲。
像鬼哭狼嚎的聲音,像林濤洶湧的聲音,像死亡瀕臨時的無助呻吟。裡面夾雜著花瓶掉在地上時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