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孤兒院
閃爍金色光芒的柔和晨曦在這一天早上,終於掙破了連續五天遮蔽天空的厚重灰霧。
這是倫敦的冬天:皚皚白雪鋪滿路面和兩側樹枝,冷冽的風中,時不時傳來一聲『啪』的響動,是乾枯的枝椏被壓折了身子的悲鳴。雖難得地出現了驕陽,卻也沒法將固執盤桓於天空的灰霧盡數抹去——這已經成了這裡的特色了——只能讓自身的光亮溫暖被這些可惡的霧氣層層削弱,然後才滿懷遺憾地照亮自己所能照亮的所有。
當然包括那個睡在聖恩孤兒院禁閉室的孩子。
哈利是在又一次的咳嗽中醒來的。
他滿臉疲憊地蜷縮在破舊但不算太單薄的被子里,幾乎熟門熟路地抬起手彎起腰,做出一副讓自己不太難受——至少沒那麼快感到窒息——的咳嗽姿勢來。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四年了,他現在六歲——之前沒有意識的兩年,他也拿不住那是他的意識還在沉眠,抑或是他其實侵佔了什麼人的身體,不過……
哈利伸手敲敲硬木的、帶點潮濕霉味的床沿,輕聲而嫻熟地使了一個無杖魔法:「時光顯現。」
一行綠字流暢的在半空中現行。
12.10.1986
跟他前世一模一樣的年紀和生日,以及同樣位置的破釜酒吧和同樣存在過的人——這是過去,一個不一樣的過去。
因為這裡沒有伏地魔,也沒有大難不死的男孩。
哈利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再敲敲床沿收回魔法,就起床走到這個大概還不足五平米屋子的東南角落,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盥洗處——貼上一面鏡子,立著一個水槽。
在冷到幾乎能將手凍掉的嚴寒中快速地刷牙洗臉完畢,哈利給自己加上了一個保暖咒——梅林在上,這麼些年來,他幾乎把這個咒語用得比當初那些戰鬥中的咒語還純熟了——抬頭看向面前牆壁上缺了一個腳的橢圓鏡子。
儘管已經看了四年了,哈利還是有些不習慣——對自己現在的臉。
怎麼說呢,他依舊有著一頭不太順服的黑髮——但比之前鳥窩似的亂糟糟無疑好過太多,也依舊有著一雙翠綠色的眼睛——這倒是沒變,但是額頭沒有傷疤——當然沒有——臉的輪廓也不太和以前相似,而更為的……柔和了,就像他的媽媽,莉莉一樣。
哈利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說服自己早日習慣這張臉,不管怎麼說,他更像他們,總是一件好事。
隨後,哈利沒再花時間在自己的外表上,回頭穿上了床尾洗得發白的大衣,就來到屋子的另一個角落,繼續熬制坩堝中的魔葯,增齡劑。
大概再半天的功夫就好了。哈利估算著。差不多是晚飯之後的時間,到時候在這裡施幾個驅散麻瓜的咒語,保險點再加上混淆咒,他就可以安心的去對角巷買治咳嗽的魔葯藥劑。
想到這裡,哈利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又咳嗽起來吧——好吧,從三年,還是兩年前?——反正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天天,一直,始終,在咳嗽。
梅林在上!這樣的情況真是讓人無法更加厭煩了,就算他當初和那個「未知」簽訂契約的時候付出了健康做代價,也沒想過會這樣糟糕……
不,不對,不應該這麼說。哈利切魔葯的動作停下。
並不是糟糕——沒有伏地魔,也再沒有人為了什麼而犧牲,那麼,無論如何都不能說糟糕……何況,他還擁有當初全盛時候的魔力,這實在是意外之喜——至少當初發現的時候,他是真心這麼覺得的。
而咳嗽,相對意外之喜來說,就算意外的瑕疵吧。對比得到和失去的,哈利放平心態,繼續手上的工作,沒多久,就聽見旁邊傳來喀的一聲響動及冷漠的聲音:
「今天的食物!」
哈利轉過身去,送早餐的修女已經走了,地上放著個托盤,托盤上面是一小杯牛奶和五片有點焦黑的麵包。
哈利慶幸自己這麼多年來胃口都不太好。
並不打算真的靠這些食物堅持一天——他就是再小鳥胃口也堅持不了——哈利三下兩下把東西全當早餐裝進肚子里,然後繼續回到坩堝面前關注增齡劑的熬制,他近一半的家當都在這坩堝裡頭了,如果失敗……
哈利打了個寒顫,越發開始小心翼翼,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這時候能有赫敏幫他熬制就好了,當然斯內普教授就更好了,不過……
哈利小小的猶豫了一下。
不過讓斯內普教授給他熬製藥劑,怎麼想,也怎麼不可能吧,他那樣討厭——憎恨——他,可是最後……
哈利咬一咬牙,竭力把自己從回憶中拖出來。
別想這些了!他告誡自己。這是一個新的世界,他的父母並沒有死去,斯內普教授當然也不會為了他的媽媽做什麼雙面間諜,保護他最憎惡的小巨怪,乃至維持著罵名被所有人誤會,直到死前的那一刻——這一切,在這個世界里,都是不曾存在的。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只是好好熬幾份增齡劑,然後去買治療咳嗽的魔葯,接著去高錐克山谷或者格里莫廣場看看,遠遠的,或者……能看到一些?
哈利露出一個微小的笑容,調製魔葯的動作也隨之輕快三分。
他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見到他們平安地幸福著。
就算,那樣的幸福,已經與他無關。
夕陽的金紅色遍染大地。
被夾在一家大書店和一家唱片店中的破釜酒吧依舊狹小而髒亂,哈利拉拉斗篷,走進酒吧,微笑地同湯姆打過招呼之後,就來到吧台後的小天井裡頭,伸出魔杖,在磚牆上輕敲三下。
磚牆打開,拱道出現,然後是鋪著鵝卵石石的看不見盡頭的道路和立於道路兩旁的各式各樣的店鋪。
對角巷。
哈利聽見自己的嘆息聲,他下意識地又拉了拉斗篷,然後直赴對角巷的藥店——不管怎麼樣,他一定要先把那個惱人的咳嗽給治好了!
「治療咳嗽?」藥店老闆看著哈利。
「是的,先生。」哈利回答。
「有治療師開的藥方嗎?」藥店老闆問。
「我想沒有。」哈利說,看著藥店老闆皺起眉,忙接著道,「他們並不便宜,您知道。而且我認為這點小事對於您不是問題。」
「說得倒是。」藥店老闆嘟囔一聲,「我當然知道,他們的收費總是——嗯,不便宜。」說著,藥店老闆朝哈利揮了揮魔杖,隨後看杖尖魔法顏色。
哈利忍著沒躲。
藥店老闆嘿了一聲:「小夥子,你的身體可不太好呢。不過咳嗽,確實只是個小問題。」說著從身後的柜子上給哈利拿了一瓶亮紫色的藥劑。
「五西可十二納特,謝謝惠顧。你可以在這裡試試效果。」
「當然,謝謝您。」哈利說著,扭開瓶蓋將藥劑喝了下去,然後——
「咳咳,咳咳咳!」臉色飛快在青紅之間切換了一下,哈利嗆得直咳嗽——那個味道實在不太好,苦,辣,腥,或者乾脆三者混合為一?
藥店老闆等了哈利一會:「味道是不是不怎麼樣,不過效果可好了。」他笑著指指哈利手中長頸水晶瓶底端,「S.S,西弗勒斯•斯內普,霍格沃茨的魔葯教授,最年輕的魔葯大師,他的藥劑在這裡賣的不是最好的,但從效果來說,絕對排在前三——就是味道太古怪了一點。嘿,這當然是魔葯原本的味道,良藥苦口嘛。但你知道,現在的人們總更喜歡甜蜜的草莓味,乾淨的檸檬味,就算他們要付出更多一些的痊癒時間和一點點小小的副作用——我的意思是,直白有時候真不太讓人喜歡,因為它顯得很尖刻,哪怕它確實有用。」
藥店老闆嘆了一口氣:「不過我想你還不會明白這些,小夥子。說起來,感覺如何了?」
哈利緘默片刻,他握緊了手中的水晶瓶,溫和說:「不,我想我明白……外表漂亮的東西,總能讓人輕易地產生好感及信任。相反那些不那麼漂亮的,總會讓人更多的誤會。我們習慣於忽略內在……並且容易一錯再錯。」他停了一下,「我現在感覺很好,謝謝您的藥劑,先生。」
說完,哈利付了錢,拿著東西出了藥店,一直走著,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才避開眾人,來到一個隱蔽陰暗的小巷,取出魔杖,低聲有力道:
「幻影移形!」
入夜了,天幕寥廓,繁星滿天。
哈利站在高錐克山谷上,並且就在莉莉和詹姆的屋子外頭——他不會走錯,因為早已經來過無數次了。
這是屋子外頭一處僻靜隱蔽的角落,周圍是及膝高的灌叢和不小的樹林,因而哈利並不虞被人發現,他便只是站著,甚至忘記了在自己身上加一個忽略咒,就直直地看向不遠處透出窗子的橙黃色燈光,當然啦,還有那順著風潛過來的隱約說話和歡笑聲。
哈利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疼。
他低下頭,抬手揉揉眼睛,暗想自己有多久沒有期待——不敢期待——自己的家裡亮起燈光,傳出歡笑。
每一次每一次,他來到這裡,都只能面對冷冰冰的墓碑,回憶當年遇到攝魂怪時候自己所能聽見的聲音。
那樣的痛苦。
然而因為回憶的稀少,甚至痛苦,居然也可以泛出甜蜜來。
無力,並且懦弱。
是的,他最終殺了伏地魔。然而那又怎麼樣呢?如果沒有他們,他的爸爸媽媽,鄧布利多——那個偉大的老人,斯內普——他所見過的最勇敢的人,西里斯,盧平,穆迪,雙胞胎,如果沒有他們,他無法取得勝利。
伏地魔是他殺的。但伏地魔之所以能被他殺死,是這麼多人幫助他,是這麼多人犧牲著幫助他的結果。
他無法辜負。
所以,他選擇了阿瓦達索命,在高錐克山谷,自己父母的墓碑旁從容離去,為了伏地魔徹底的覆滅。
而現在,沒有伏地魔,沒有戰爭,只有活生生的人們,他的父母——他安寧幸福地活著的父母,在家裡,在屬於他的家裡。
——那是他的家。
有他最重要的,寧肯為之付出一切的家人。
樹影的幽暗裡,哈利失神的,近乎虔誠地向籠罩在溫暖中的莊園走去。
近了,更近了。
哈利能聽見屋子裡傳出朗笑聲,在說「伊爾寶貝真聰明」。也能看見半遮著帷幔的落地窗內燃著火焰的壁爐,當然還有圍在壁爐旁邊的人,是——
砰!無聲的魔法波動驚醒了不自覺來到窗戶下的哈利。
哈利驀然吃了一驚,手足無措的正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聽屋子裡頭傳來西里斯的厲喝:「誰在外頭!?」
是教父!哈利剛剛激動地想著,就看見大門被打開,一個人影快速地跑了出來,然後——然後用魔杖直指著他,一聲「熒光閃爍」,一聲「速速禁錮」。
哈利腦海一片空白,多年戰鬥下來積累的本能促使他抬手遮臉,然後飛快往旁邊一撲躲過禁錮咒,繼而一抖胳膊讓臂彎內魔杖滑入掌心:
「幻影移形!」
「西里斯?」詹姆快步走出房門,「出了什麼事?」
「一隻小老鼠,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的。」西里斯收回魔杖,皺起眉心,帶著些嫌惡的回答。燈火從窗戶射出來,照亮他的臉龐。
這是一個年僅二十六歲的年輕人,黑髮灰眼,英俊而高傲,有著彷彿與生俱來的優雅以及比優雅更為顯眼的不羈。
「嗨,兄弟,別想太多,或許只是誤入呢?」詹姆聳聳肩膀,伸手拍拍西里斯的胳膊。
「誤入?見到主人二話不說就幻影移形離開的誤入!」西里斯哼了一聲,「詹姆,你是傲羅隊長,總會得罪一些——」他撇撇嘴,眉宇間流露出一種看見鼻涕蟲的鄙夷和厭棄,「——渣滓。」
「我明白我明白。」詹姆連連說道,「好了,先進去吧,伊爾看到教父不在會生氣的。」
西里斯臉上的線條頓時柔和下來:「當然,伊爾今天學會了第一個小魔法——他可比你當年厲害多了。」他笑著說,跟詹姆一起向屋內走去,卻在看見從裡頭往外走的人之後一下子綳起了臉。
一旁的詹姆顯然也不太自然。
走出來的人率先哼了一聲,用一種柔滑的聲音說:「布萊克先生跑得那麼快——卻沒有把人留下來嗎?」
西里斯面孔微微扭曲,正要反唇相譏,就被跟著出來的紅頭髮女人打斷了:「西弗勒斯,你真的不再呆一會兒?」
斯內普轉頭看向莉莉,在看見那雙翠綠瞳孔中顯見的殷切期盼和真摯挽留後,他皺了一下眉心,深黑的眼底卻浮出些溫暖來:「不用了,我該走了。」
莉莉並不放棄:「那麼下次呢?我還能再邀請你嗎?西弗勒斯,我的朋友。」
西里斯扭著臉在一旁重重地哼了一聲。
斯內普轉頭報以冷笑,然後凝視自己的朋友——曾經的所愛。
「我想,」他停了一下,飛快的彷彿幫自己下定決心那樣,「並沒有那個必要——或者如果只有你的話,莉莉,下次再見。」就幻影移形了。
短暫沉寂,高錐克山谷里的莊園很快重新熱鬧起來,柔亮的光線送出溫和低語,潛入山間,與蟲鳴鳥叫一起,是夜獨特的溫柔。
時間回到哈利離去之時。
昏暗的小巷,隱約的燈光,濃郁的酒味……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竊竊私語。
哈利踉蹌一下,覺得手臂有些疼痛,好像還有點黏膩的感覺,似乎是在幻影移形中受傷了——不過好歹沒有把身體的什麼部位留下,夠幸運了,不是嗎?要知道,幻影移形三要素裡頭,他不止沒有從容,還連目標……哈利抬頭看了看周圍,扯了扯嘴角確定不管這是哪裡,都肯定不是他的目標。
因為他並沒有來過這裡。
小聲的吸一口氣,哈利把魔杖交到左手,然後對著感覺疼痛的部位連施了兩個癒合如初,又把身上的長袍變成了普通衣服,這才向外走去。
走出角落,再拐過轉角,哈利從後門走進了一間光線昏暗,設施陳舊,但顯然人還不少的酒吧。
吧台後的老闆見哈利出來,並不顯得意外,只挑挑眉說:「啊哈,完事了?——來幾杯夠勁的?」
本想施混淆咒的哈利悄悄把魔杖收起來,沒有拒絕老闆的建議,點頭之後就來到角落坐下。增齡劑的效果要知道半夜才會消失,他還有足夠的時間。
一會功夫之後,一大杯黃澄澄帶白沫的啤酒擺到了圓桌上。
哈利低聲道了謝,端起來喝過幾口之後,身體很快熱了起來,連著眼眶。
他沒有忽略——他當然不可能忽略,就在剛才,他的教父直直用魔杖指著他,用陌生的厭惡的眼神盯著他,把他當做一個不懷好意的入侵者。
……誰說不是呢?
「伊爾寶貝」。
他們終於重新出現了,只是不再屬於他。
他是哈利•雷文斯,不是哈利•波特。
他是一個入侵者。
哈利抬手遮了臉,他坐在角落,聽著酒吧里的各種聲音,覺得疲憊和難堪。
因為從眼裡湧出來的止不住的溫熱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