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魑魅魍魎
參天的古木組成了這彷彿沒有邊際的樹海,大片大片的樹蔭相互重疊,偶爾有纖細的光束穿過濃密的枝椏落下,交織出迷濛的光影。
既非青松之綠,也非槭楓之紅,佔據著視野的是比那些更加燦爛奪目的色彩,雙聖樹之森的別稱「夢幻森林」亦是由此而來。
蒼白的樹皮和枝幹上斑駁著金色的花紋,在陽光的映照下,淺金色的葉片蒙上了更加冶艷的色澤,就像黃金打成了葉子的形狀,重重疊疊地裝飾在樹枝上。微風拂過,枝葉搖曳,金色的光輝在葉片上歡快地跳躍著,毫不收斂地展示著自己的輝煌。
這仿如黃金般耀眼的正是日之聖樹桑德拉伊爾。
[那是以太陽的光輝作為能量來源的聖樹——桑德拉伊爾。它是陽光的集合體,在黑夜中也會發光,給旅人指引方向,帶來溫暖。]
那句話是真的嗎,或者,只是人們傳頌的溢美之詞?
不然的話,為什麼她身處此處,卻依然感覺不到溫暖?一陣陣冷意不知從何處而來,凍得她的四肢更加冰涼。
烏黑的樹榦時而走過一道白色的裂紋,或直或斜,紋路之中,淺色的流光若隱若現。銀白的枝葉讓它有著月光的美感,淺綠色的條紋在樹枝上反覆彎曲纏繞,疏密錯落,充滿了自然的靈性和蓬勃的生命力。每當清風拂過枝葉,就會傳出似有似無的清幽樂聲,令人不自覺地安適下來。
[這是月之聖樹——利蒂西亞,集合月亮的光芒,平復人心的創傷,帶來甜美的夢境,黑夜裡忠實的守望者。]
少年明亮清澈的聲音猶在耳畔,彷彿從不曾遠離。
她不由得生出那個人隨時可能從樹後走出來的錯覺。
她曾無數次見到雙聖樹之森。
以往不管什麼情況,只要身在這裡,她就會安下心來。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安適,彷彿只要在這裡,就不會遇到任何危險般。
可是這一次,她……卻更加心煩意亂、倉皇無措。
黑髮的少女坐在地上,頭上、身上落了不少金色的葉片,遠遠看去,她幾乎要和那片金色的海洋融為一體。
她雙手抱膝,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神色空茫,就像完全感受不到外界一樣。
一陣風吹過,利蒂西亞發出清幽的樂聲,銀白的光輝擴散開,融進了風裡,輕輕地拂過地上的少女。
[死靈就該去死人的國度——你當初這樣說過……所以,別難過,我只是去應該去的地方了……]
她彷彿還能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如同清泉,如同溪流,悠然自得,透著笑意。
黑髮少女把頭埋了下去。
她看著他消失,霎那間變成了無數的光點飛散,什麼也沒有留下。
她連挽回的機會也沒有,眼睜睜地看著他魂飛魄散。
死靈就該去死人的國度……
他若是去了地府,或許她能嘗試著從閻羅王手中搶回魂魄。
但是,魂飛魄散,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束手無策——!
她以為……
她以為,她不會再一次看著重要的人在眼前消失而束手無策,她以為她能夠保護的了……想要保護的人……
少女的眼睛一片晦暗,不是悲傷,而是空洞和麻木。
為什麼?
她有太多的為什麼想要問,但是,已經沒有意義了,還有誰來回答她的疑問?
又是一陣清風,利蒂西亞舒展著枝椏,搖動著葉片,散發出湛湛清輝,空靈的聲音隨風傳開。
「你果然又犯傻。」
那是有著譏諷和笑意的少年的聲音。
黑髮少女陡然一驚,剎那間改變了姿勢,從靜到動只有一瞬間,從坐到站立也不過一霎那。
她一手握著星切,劍身微顫,寒光凜凜。
「誰——?!」
少女懷著警惕看過去,瞬間怔住。
灰白長發的少年站在銀白的利蒂西亞之下,墨綠的長袍半敞,額環鑲嵌的綠色寶石幽幽發光。
「果然被我猜中了。躲在精神領域不出去,意味著你的身體一直在『昏睡』,難不成你想在這種無防備的狀態下被人殺了?那也未免太丟我的面子了。」
少年勾起嘴角,笑盈盈地看著對面,「說你不是聰明人,你還真的就開始犯傻啊。」
「司徒——」
少女露出狂喜的表情,向著他奔過去,然後,笑容僵在臉上。
剛剛,她穿過了「他」的身影。
那不是實體,只是一個幻影。
心中猝然發涼。
司徒謹站在那裡,靜靜地微笑,沒有絲毫動作。
墨北微愕然地站在少年身後,怔怔地看著他。
一個猜測從心中浮上來。
司徒謹依舊溫柔地笑著,看著前方。
「這只是我留下的一個投影……有些事情,我想我可能來不及告訴你。假如你真的傻到滯留在精神領域不出去,『我』就會把一些事情告訴你。『我』的時間不多,安靜地聽我說。」
墨北微頓時感覺到一股揪心的疼痛,雙眼忽然有些濕潤。
她腳步沉重地走到少年前方,和他面對面站著,凝視著對方,一言不發。
司徒謹的眉宇間有著前所未見的柔和,語調溫柔。
「你明知道不對勁,也不來質問我,明知道我隱瞞了太多的東西,也不開口詢問,你也知道你去了利貝爾的時候我使用你的身體做了一些事吧,後來還敢把身體的控制權交給我,你真是膽大包天,蠢得無藥可救。只要我有那個意願,你早就不存在了!」
墨北微抿了抿唇,握起了雙手。
是的,她知道,別人對她的態度忽然改變,她怎麼會不知道這裡面有問題?
司徒謹彎起了眉眼,笑了起來。
「我的傻丫頭,你要好好地活著,一直活到覺得厭煩為止。太麻煩的事情不用去想,聰明人總是死得早的,你的導師瑟爾納特總長說的很正確。保持現狀就好……」
他凝望著對面,眸中卻沒有映出任何東西。
「諾麗絲、北微,以後只有你一個人了……不要隨便相信別人,尤其是『契約者』,要不是我的靈魂根基受創,絕不可能復原,我恐怕難以忍住利用你的念頭……」
墨北微被「靈魂根基受創」幾個字狠狠地砸中了。
她猜對了,對靈魂的持續傷害……是誰傷了他?
司徒謹微笑著嘆了口氣。
「好好照顧自己。對敵人不用客氣,這方面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也不擔心。我只怕你被人騙了也不知道。傻丫頭,別難過,我已經活得夠久了。唯一遺憾的是,終究沒辦法『回家』了……如果有機會,你替我回一趟家吧,告訴我家人,我過得很好……」
他停下來,似乎在思考什麼,過了會兒,他才繼續說下去。
「我本以為能來得及給你授予異術資格證明,可惜,我等不到了。你若是完成了修行,找時間去一次法艾爾汀。法艾爾汀大陸,金星曆,一一零四年,十二月四日,安德魯瑟王國,賢者之城,去那裡找我的老師『月之聆聽者』幫你主持結業考試,我的弟子可能也在那裡……我的[寶具]迪瑞莫指環送給你。」
司徒謹的手忽然動了動,很快又放了回去。
他笑望著前方,神色溫柔,帶著眷戀和祝福。
「北微,你是個讓人喜歡的女孩。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說完這句話,少年的幻影忽然消失。
墨北微驚叫一聲搶上前,只碰到無形的空氣。
她愣愣地看著利蒂西亞,不知過了多久,她抱著肩膀,發出一聲尖嘯。
那叫聲凄厲而高亢——就像想要把心中滿溢的情緒全部釋放出去一般。
利蒂西亞搖動著枝葉,揮灑著銀白的光輝,安撫著樹下精神混亂的少女。
墨北微頹然跪坐在地,雙手摳進土裡,手臂上青筋暴露。
竟然再一次讓她遇到相同的情形。
無法挽留的失去。
無法忘記……
司徒謹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場景……
她本以為,那是永遠不會離開她的人。
她不在意他去了哪裡,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因為他只能依附著自己而存在,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會一直都在,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突然不見了。
習慣身邊有一個人需要多少時間?
她已經習慣他就在她身邊,習慣了兩年半,三十個月……
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只要她呼喚他,一定會得到回應。
他是和她一樣的契約者,和她來自同樣的地方,和這個世界的任何人都不同,無法用語言去形容那種若有若無的聯繫。
幾年來,她早就習慣了兩人在一起,似朋友、似師徒、似親人……
可是,他居然不在了?
在她眼前,一點一點,消失不見,不復存在。
「死靈就該去死人的國度——你當初這樣說過……所以,別難過,我只是去應該去的地方了……」
她當初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啊——!
別難過?怎麼可能不難過——!
錐心刺骨般的疼痛,就像從她心裡剜去一塊血肉,鮮血淋漓,感覺不到一點溫暖,只有冰一般的寒冷、無止無盡的疼痛。
痛悔和悲傷淹沒了她……
為什麼他能笑得那麼輕鬆?
那一幕牢牢地印在她心底,成了她無法淡忘的夢魘。
一閉眼就會看到灰白長發的少年溫柔地笑著化為光點消失。
一睜眼就會看到血紅色淹沒了一切。
她什麼也看不見。
鋪天蓋地的,都是兩人過往相處的一幕一幕……
那一雙沉靜悠遠的漆黑眼眸,她再也看不到了。
那一道明澈熏人的悅耳聲音,她再也聽不到了。
那一副悠然自若的優雅舉止,她再也看不到了。
……
什麼也沒有了……
她看著他消失,卻無能為力……
她是守護騎士,為什麼她保護不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她是女神之劍,為什麼她竟然束手無策?!
一定是因為她還不夠強……
因為她不夠強大,所以才會失去……
因為她不夠強大,所以才要靠著別人的犧牲苟存!
司徒謹……
如果她更強一些,也許那個寶具就不會對她有多大的影響,她就不會無法行動!
諾麗絲狠狠地握緊了雙拳。
手心有什麼磕到了她。
她展開右手,一枚烏黑的指環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裡。
烏黑的指環上雕刻著枝葉交錯的花紋,細細的藤蔓纏繞著指環,銀色和淺綠的光芒交織盤旋,有著呼吸般的節律。
這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
屬於他的寶具,竟然成為他唯一的遺物。
諾麗絲凝望著手心裡的指環,久久不能移開視線。
一滴淚水滴落,打濕了指環。
又是一滴淚花濺開。
墨北微咬著牙不想發出哭聲,卻止不住淚水。
壓抑許久的悲傷一下子爆發出來,淚水幾乎將她的手完全浸濕。
不知道哭了多久,諾麗絲漸漸平靜下來。
她抽噎著伸出左手,拿起指環,套進了自己的右手中指。
她絕對不會忘記司徒謹。
就算只有她一個人記得,即使只有她一個人記得,她也絕對不會忘記他!
司徒謹曾經存在過。她永遠都會記得。
她不會辜負他的心意……
她會活著,好好地活著。
只要她還活著,司徒謹存在過的證據就不會消失……
天空灰濛濛的,紛紛揚揚地落著大雪。
冰天雪地中,安靜地睡在雪地里的黑髮少女睜開了眼睛。
印入眼中的是一片雪白。
她聽到狂風呼嘯,隱隱夾雜著其他的聲音。
墨北微第一反應是檢查自己的東西是不是都在。
項鏈在,導力器和寶具都在。右手的黑色指環在。
身上穿的竟然還是那一套巫師袍?
她低頭看看,這才發現自己似乎維持著「十三歲」的模樣,只是所在的地點變了。
這是哪裡?
墨北微下意識地取出星切,忽然想起少了什麼。
左手的白色手環不見了!
西虎——!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虎嘯由遠及近。
白色的老虎踏著積雪飛奔而來,動作輕捷,根本沒有受到冰雪的影響,它的腳印只在積雪的表層而已。
[主人——你終於醒了!]
西虎仰頭長嘶,沖著墨北微撲過來。
墨北微一時不防,被西虎撲倒在地。
[……西虎,你很重。]
[主人,我好擔心你!我真怕你不會醒過來。]
西虎兩隻前爪搭在墨北微肩膀上,虎頭蹭著墨北微的臉。
[西虎好想主人啊!]
[……你給我下去!]
墨北微怒吼,這麼大的老虎壓死人了——!
西虎感覺到主人的怒氣,這才慌慌張張地跳開,[主人,你沒事吧?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墨北微站起來理了理衣服,看著白老虎可憐兮兮的臉,不知怎的,似乎輕鬆了一些。
她伸手揉了揉西虎的頭,「我們這是在哪兒?」
西虎叫了幾聲,聽在墨北微耳中成了男孩的聲音,[不知道。但是,這個地方有很多危險的東西。]
[危險?]墨北微正想追問,感知範圍中出現了一絲波動。
一個兩米多高的黑影飛快地跑過來,似乎是四蹄生物,邊跑邊發出怪聲,看起來非常兇悍,就像魔獸和妖怪之類的生物。
西虎嘶吼著就要出去迎戰。
墨北微攔下西虎,「讓我來,西虎。」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
她想要變強,她需要力量,她需要戰鬥——!
一個月後。
墨北微和西虎落入陷阱,被上百的妖魔包圍,她硬是沒解放聖痕,只憑著劍術和魔法跟妖魔們周旋。
這一仗打了很久,不時有妖魔聚集過來,到後來,墨北微幾乎耗盡了靈力,仍是苦苦支撐著。
她不想依賴聖痕……
依賴聖痕的後果,她已經經歷過了。
她想要的是更加穩定而可靠的力量,而不是一時的爆發。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藍光飛出,橫掃全場,所向披靡,妖魔們頃刻死傷大半。
藍光飛回墨北微身前,她愕然發現那是望舒劍。
望舒劍浮在空中,閃動著藍色的光暈,就像在呼喚什麼一般。
墨北微毫不猶豫地握住瞭望舒劍。
之後,墨北微再也沒有把望舒劍收回寶具里。
她嘗試著習慣它,她想要煉化它,她想要望舒劍的力量。
冰原最不缺少的,就是妖魔鬼怪。
墨北微不斷尋找新的敵人,幾乎沒有停歇地戰鬥,不分日夜。
兩個月後。
虎嘯傳來。
墨北微抬頭望去,看見西虎跑得格外歡騰。
[西虎,怎麼了?]
[主人,我看到了人類——!那邊有人類的村莊!]
西虎飛快地跑來,不等墨北微拒絕就用頭把她拱起,甩到了背上。
[主人,你不是一直想找到活人嗎?我們馬上就過去吧——!]西虎歡快地說著,撒腿狂奔。
墨北微揪著西虎背上的毛皮,頭上蹦出幾個青筋。
她說了多少次不願意騎乘西虎了!西虎長大了,現在比她還要高不少,她沒法像以前那樣正坐在西虎背上,只能側騎,但是,她不喜歡側騎的姿勢,總覺得難受。
西虎這手先斬後奏跟誰學的啊?!
墨北微咬牙調整姿勢,免得被顛下去,那就太丟臉了。
墨北微想著想著還是氣不過,狠狠地給了西虎腦袋一拳。
然後,她聽到了西虎歡欣的聲音。
[主人,可以再摸摸我的頭嗎?我好高興哦——]
同時,一個聲音傳到墨北微腦中。
[時限,五十年。]
「五十年——?!」墨北微失聲叫了出來,「開什麼玩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