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寒夜明燈
陰雲密布,西北風呼呼地刮著,鵝毛般的大雪幾乎被颳得橫著飛,打在臉上不但冷的很,而且疼得緊,厲害的時候甚至直接刮出一道血痕。
這鬼天氣迫得人們難以出門,每每出行都要從頭包到腳,三五成群地走,不敢孤身行動,生怕掉到哪個不知名的雪窟里,或是靜悄悄地被大雪埋了也沒人知道。
這場大雪下了太久,方圓百里幾乎都被大雪封了路,村鎮之間訊息不通,此不知彼。
極目遠眺,視野中只有一種顏色——白。
天地一片刺眼的白,白茫茫的幾乎連成了一片。
若不是對當地環境熟悉的居民,恐怕一出門就找不到東南西北了。
茫茫的白色中,一個小小的黑點緩緩移動著,不,它的速度其實相當快,只是因這四周失了參照物,這才讓人產生了錯覺。
黑點由遠及近,逐漸變大,漸漸能看清它的樣子了。
聚集在村中祠堂的人群有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是仙君大人嗎?」
「時間上看,應該是吧。」
「各家快快通知了,酒食暖上,千萬莫怠慢了仙君!」
村長一發話,人群立刻活動起來,個個忙碌不停,人人面帶喜色,竟有些容光煥發,男女老少莫不如是。
仙君聲名遠播,行蹤飄忽,但是,他歷年都會來村中一次,聽取村民的請求,除去危害鄉里的妖魔鬼怪。
若非如此,這個村子早就不存在了。在這個妖鬼橫行的世界,能有幾十年的安寧,簡直如同做夢一般,這全是仙君的庇佑。
村中長者每每說起仙君初次出現的情形,都會激動不已,雖已時隔多年,有時仍不免潸然淚下。
三十年前,村子比現在小得多,總共只有十多家住戶,日日為生計奔波,又要提防妖魔,村人時常提心弔膽、難以安歇。那一次,不知為何,大批的妖魔包圍了村子。除了禱告,村人幾乎什麼也不能做。一天一夜的禱告,一天一夜的煎熬,有人放棄了禱告開始尋死,有人提起鋤頭一類的東西說要衝出去。就在村民爭執不休的時候,妖魔群中突然爆發出幾聲哀嚎。
——騎著白虎的黑衣仙人從天而降,把妖魔盡數消滅,隨即飄然遠去。
當時村人以為這是仙人偶然的心血來潮,卻不料想仙人竟會年年來此,幾年之後,村中為仙君建起了祠堂,日日供奉,因為不知道仙君的名號,又因為仙君常著黑衣,人們模糊地尊稱他為「黑衣仙人」或「白虎仙君」。
村長心下揣摩,今年仙君來的似乎早了一點,是因為他知道了霧江的傳聞,所以匆匆趕來嗎?
仙君果然還是一樣,初看似是冷漠非常,實則仁慈溫柔,時時將人們的安危放在心上。
能得到仙君庇佑垂憐的他們,是何等的幸運啊!
黑點移動到村口時突然減速,這才顯出了真容。
那是一個全身裹著黑色斗篷的人,只露出下半張臉,身形纖細,貌若少年。他的身旁跟著一頭巨大的白老虎,體型壯碩,雙目炯炯有神,殺氣騰騰。
見到那頭白虎,村人更加肯定了來人的身份。
村長下令敞開祠堂的大門,全村人左右排成兩列,恭恭敬敬地迎接來人。
所有人保持肅穆,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二十多年前,有一回村人見到仙君過於激動,高喊著「恭迎仙君」之類的話,仙君轉身就走了,雖然那次仙君也將附近的妖魔除去,但是村人耿耿於懷,後來總結出兩種答案。
仙君是一位非常低調的人,不喜被人稱頌。
仙君喜靜,不喜喧鬧。
不管是什麼答案,總之不要胡亂開口惹仙君不快就是了。
黑衣人走到村長面前,微微鞠躬。
「附近有野獸或妖魔作亂嗎?」
如同以往一樣,他的問話簡潔無比。
鬚眉皆白的老村長深深鞠躬,畢恭畢敬地回答:「承蒙您掛心,近來除了大雪封山,並無妖魔野獸作亂。倒是月前霧江邊出了件事,您大概已經知道了吧。」
黑衣人不置可否,略一欠身,拍了拍身側白虎的頭,翻身跳上白虎的背,側騎於上,絕塵而去。
村長領著村人再度拜下。
「願仙君一路順風。」
離開村子好些距離后,騎在白虎上的人影抖了抖,清秀的面龐流露出幾分無奈。
這些人越來越誇張了,雖然沒開口,但是那些歌功頌德的「心聲」強烈得都快要具現化了,在「感知」中完全和大喊大叫沒兩樣……
「黑衣仙人」、「白虎仙君」、「仙君聖人」……這些都是什麼啊?!
她摸了摸手臂,果然寒毛都立起來了。
那些歌功頌德的話要趕快忘掉,不管聽上多少次,她都一樣渾身不自在。
不是「他」,而是「她」。
這位「仙君」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墨北微。
像這樣「讀到」他人的想法,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三十年前。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錯誤,或者是司徒謹那樣把精神力一股腦倒給墨北微的後遺症,她有了一個「被動技能」——「異術•精神探察」,換句話說,就是「讀心」。一旦她的感知範圍出現其他的感知,她的感知就會第一時間連上去,毫不客氣地侵入他者的精神領域,將裡面的信息原原本本地呈現到她腦海里。
用專業的術語說,這就是信息的「複製、打包、壓縮、傳送、解壓縮」。
這本來應該是非常實用的精神異術,然而,當它變成不受控制的狀態,總是非自主地發動以後,就不那麼讓人愉快了。
墨北微因為這個「被動技能」吃盡了苦頭。
每次有外來信息湧入,她都會頭疼不已。沒人的地方還好,一到人多的地方,她的腦中就亂糟糟的全是聲音,就跟很多喇叭同時開到最高音量喊叫一樣。最可怕的是,就算離開人群,那些聲音還會持續很久。
她無法可想,不得不忍受著嘈雜的聲音以及伴隨而來的劇烈的頭痛——那絕對不是一種良好的感覺。
因為這樣的緣故,她甚至不敢靠近人多的地方,恨不得躲著村鎮走。
整整半年,她才從這種窘態中解脫,幾多艱辛,她終於掌握了應對的方法。
那方法不是她自己摸索出來的,而是司徒謹留在[指環]中的資料記載的。
一次偶然,墨北微在忍過劇烈的頭疼后,忽發奇想,想要看看司徒謹的指環里放了什麼,她分出一絲精神力探進了烏黑的指環中,立刻被驚到了。
這並不是一個「真實的空間」,而是一個「精神力創造的空間」,換句話說,這裡的所有東西,全都是「精神投影」!一眼看去,裡面幾乎都是「書」,書架上疊放著最正常的書籍姿態的書,幾個大箱子里滿滿當當地放著竹簡、布帛和捲軸,甚至還有類似於那次縹瑠花給她的玉簡一般存儲著大量信息的各式物件——全都放在百寶格上,零零總總大概有上千件!
墨北微隨意掃了幾眼,就被一堆書名晃花了眼睛。
《史記》、《全唐詩》、《漢書》、《戰國策》、《古文觀止》、《上下五千年》、《基督山伯爵》……這些都是什麼啊?她一個個地察看著,無視了自己完全沒印象的東西,最後終於從百寶格里發現了帶有「精神異術」字眼的「書」。
她匆匆地翻找著和自己的現狀有關的內容,最後得出結論,解決的方法有幾種。
一:控制住精神力的外放,不主動探察外界。
——很遺憾,辦不到,做得到的話,她會被折騰到現在?!
二:阻止感知的連接,或者在感知相連之後立刻切斷,以阻止信息的傳遞。
——她倒是想斷開,這不就是斷不開嗎?!
三:清除無用的信息。
能夠達到這一效果的異術有好幾個,墨北微選擇了等級最低的一個異術開始學習。
經過兩個月的實踐,她終於成功地學會了中級的精神異術「指定遺忘」——消除指定的記憶。
當她激動得抱著西虎想要慶祝的時候,才發現異術註解後方那行類似於裝飾花紋般的東西是備註。
——該法用於治療精神創傷者,通常的記憶干涉建議使用「中級異術•記憶迷宮」、「中級異術•記憶消除」、「高級異術•記憶替換」、「高級異術•記憶重構」、「高級異術•記憶偽造」等方法,以避免可能造成的危險。
墨北微的表情立時一僵。她跑進[指環]的空間一通翻書,最後發現,「指定遺忘」是從攻擊類的大師級異術「限定遺忘」弱化改造而成的異術,只能在受術者自願的情況下產生作用,用於治療精神創傷的原因是它對記憶的消除是「永久」的,不會因為刺激、藥物或異術恢復,說它危險的原因則是,它有千分之一的幾率造成非指定範圍的遺忘。
……
……
墨北微捂著額頭默默無言,埋頭找出記載「異術•記憶消除」的書來。
在學習新的異術「記憶消除」的那段時間裡,她儘可能地約束著精神力,努力忽視亂七八糟的信息,一個月後,她終於完全解脫了。
她學會了「記憶消除」這種比較安全的消除記憶的方法。每次接收到外界的信息,她都會迅速地清除掉,免除了之後的痛苦。
從那之後,墨北微才算是真正地開始了正常的生活。
她四處奔走,主動跑去傳聞中有妖魔聚集、或是有大妖魔所在的地方,仙人的居所她也闖過。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墨北微重複著被戰鬥填滿的生活,一個月有大半個月都會身上帶傷。
依賴「聖痕」是不行的,她需要的,是即使不使用「聖痕」也能擁有的力量!聖痕透支生命力,而她的生命有限。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就不能依賴於聖痕。
她決心煉化望舒劍,幾乎劍不離手,即使屢屢被透支了體力和靈力也不罷手。
七年後,她成功了,她終於能隨心使用望舒劍,儘管這伴隨著一些副作用——她比常人畏寒,而且每過一段時間,寒氣走脈,痛苦難當。
不可思議的是,在她成功煉化望舒之前幾年,她身體的成長就停止了,停在了十六歲,沒有任何成長或衰老的跡象,經過這麼多年,也沒有絲毫變化。
因為這樣的緣故,對那個「五十年」的期限,墨北微沒了任何感覺。
戰鬥、尋找、戰鬥……
不知不覺,就到了現在,屈指數來,也有三十多年。
自從身體停止變化以後,墨北微對「時間」的感覺就開始淡薄,她還記著時間,只是因為[它]定下的時限。這些年來,她東奔西走,腳步幾乎遍及各地,雖然找到了一些[次級道具],但是始終沒找到任務需要的[道具]。
她推測這個世界的[道具]可能藏在什麼地方或者什麼人手中。
她年年去那個村子,因為它恰好在她北返的必經之路上——那也是她在這個世界最先看到的人類的村子。
如今她對精神力的控制力和三十年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只要她有心控制,就不會再被動地「探察」周圍,儘管還有些後遺症——當周圍存在太過強烈的「心聲」時,她還是會「聽到」。
這正是讓她不願多在村中停留的原因。
那個村長說「霧江邊出了件事」,她倒沒聽說。
雖然已經不像三十年前那樣會無法控制地「讀心」,但是她不知不覺中養成了避著人群走的習慣,長年累月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晃悠(找妖魔戰鬥),就算和人接觸也是儘快離開,消息不大靈通了……
感知所得的消息是霧江邊出了個「妖童」,據說三歲前不會說話,三歲后突然出口成章,之後沒多久父母就死了,村人說他是「妖魔附體、克父克母、招來災禍」。
墨北微對「妖魔附體」的說法嗤之以鼻。不過,三歲以後突然出口成章……的確有些奇怪,還是去看看吧,反正也順路。
[西虎,稍微繞個路,去霧江。]
[明白,主人!]西虎歡快地答道,奔跑的速度更快了幾分。
這三十年來,墨北微養成的另一個習慣是——沉默寡言。
一方面,經常陪在她身邊的只有西虎,而她和西虎完全通過精神交流;另一方面,她平日里總是去沒人的地方,跟那些草木昆蟲、飛禽走獸也不可能「說話」,想要溝通還是通過「感知」。
一來二去,「說話」對於墨北微來說,竟然變成了不必要的事情,漸漸地,她也就越來越少開口。
可怕的是,這一點,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對她而言,精神交流和說話都一樣能聽到聲音,沒有什麼差別。
霧江並不是江,而是一條溪流,同時,也是一個地名,它泛指溪流行過的這塊地方,包括環抱著溪流的玉龍山脈。
玉龍山脈終年積雪,順著山脈的走勢繼續往東北走去,經過一段艱苦的跋涉,就可以到達墨北微作為「據點」的冰原。
這些年來,每年冬季,墨北微都會回到她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時到達的冰原。
因為每到冬天就會有妖魔從更北邊的地方翻山越嶺而來,這是絕佳的鍛煉機會,而且,那裡的冰寒對她的修鍊很有助益。
墨北微一路疾馳趕到霧江,找尋村子的位置花了些時間,到達村中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幾乎沒有人家亮燈,反而是村子中間的位置亮得反常,紅彤彤的一片,映得周圍也熏上了暖色。
——火光!
村人要燒死那個孩子!
墨北微瞬時反應過來,迅速掠到了火場邊緣。
位於中央、高約幾尺的木台上綁著一個小孩。
火舌舔著他的雙腳,逐漸向上蔓延,奇怪的是,那個小孩沒有發出哀嚎的聲音。
……他沒感覺嗎?
墨北微皺了皺眉,右手一動,藍光閃過,一道冰雪順著地面直鋪過去,從她腳下延伸到高台,硬生生地從火焰中劈開了道路。
「仙君!」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驚呼出聲。
事實上,先前那頭白虎的出現就已經讓他們知道了來人的身份,紛紛拜倒在地,只是此刻仙君陡然出手,使得村民萬分詫異。
莫非仙君想救這個妖童嗎?
墨北微根本沒管其他人,徑自踏著冰雪的小徑向著高台走去。望舒與她一體,這般的火焰根本傷不到她。
在她先前那道藍光之下,木台下方的火焰已經熄滅,小孩周圍也覆上了寒氣的屏障,附近的火焰不過看起來猛烈,根本傷不到他。
村民看著黑衣仙人走進火海,絲毫不畏懼火焰,那些火焰反像是畏服仙人一般,明明滅滅,紛紛退避,勢頭都弱了幾分。
看到這一幕的人們更加深信仙人的實力高深莫測,紛紛拜服,再不敢質疑仙人的行為。
墨北微走到木台前方就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面前的小男孩。
一望之下,她瞬間怔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雙眼睛漆黑如夜,乍看之下,竟然和司徒謹有著幾分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