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神都日暮

第六十章 神都日暮

細細打量著面前身形高大,從外表上根本就看不出是早已去勢的官宦的男人,李元挑起眉來。這個高力士,她是有印象的。說起來,這高力士據說也是名門之後,其祖馮盎乃是乃是女中豪傑洗夫人之孫。隋末重臣,降唐后被封為越國公。後來因事獲罪,就連子孫被人閹了獻入宮中。

這高力士初入宮中因行事機靈而重武皇愛重,只是到底因為年輕做錯了一件小事惹怒了武皇而被逐出宮去。這一次出宮,卻是認了一名老宦官高氏為義父,並被送到了梁王武三思府中做事。轉年又被送回武皇身邊,不滿二十就已經成為從八品的宮闈丞,可說是前程無量之人。

只是雖然是有印象,卻到底是沒有打過交道的。對於這高力士能一見就叫出她來,李元難免有些奇怪。眼見自高力士能處又追上十數兵士,領頭的正是剛才在集仙殿外見過的胡人將軍。便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使眼色讓那侍衛放開高力士,轉身要走。

看她要走,高力士立刻急了:「縣主救我奴婢可對天立誓,絕不是張氏一黨。奴婢對皇家一片忠心,可昭天地,可表日月,又怎麼會依附亂黨呢?縣主不信,可以問東宮太子殿下,問相王問臨淄王啊……」

原本要抽身離去的李元停下腳步,回眸望著高力士,似乎是要辯出他的話是真是假。雖然相信這人並不是張氏一黨,可,他真的和伯父、阿爺還有三郎哥哥相熟?

垂下眼帘,卻正好看到高力士的腳尖不自覺地蹭了下。眉毛一挑,李元悄然無聲地笑了。雖然心知高力士所言多半是假的,卻並沒有拆穿他,反倒示意那侍衛攔住伸手抓著高力士的兵士。

「什麼人?竟敢阻攔吾等」野呼利大喝一聲,上前一步就要打開侍衛。只是目光一轉,瞥見李元后神情便是一怔。

「貴主,」拱手施禮,他笑得客氣。剛才看到李元跟在太平公主身後時,他一時還沒想起是哪個,後來才記起那是相王府的小縣主。他雖是個胡人,卻並不莽撞,知道自今夜之後,這些李姓皇親只會更加尊崇,所以格外的客氣。

雖然不知野呼利的心思,可見他如此客氣,李元哪裡還會不知道他是純心討好。

微微一笑,她上前一步,溫言道:「這位將軍,可否賣我一個人情,饒了這高力士?我可以為他作保證明他不是張氏餘孽……」看著凝眉沉吟的野呼利,她又沉聲道:「如今萬業待興,朝廷正是用人之時,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內宮之中,都急需有本事的人。正如——這高力士,還有將軍您……」

因著李元最後一句話,野呼利面現喜色。抱拳一禮,笑道:「既有貴主為這廝作保,末將又豈有不信之理。只是,此刻宮中紛亂,這位高侍人還是莫要亂跑的好。需知,便是我知曉了高侍人不是壞人,可我手下的兒郎卻是瞧著這宮中宦官都是一模一樣的,根本就分不出高侍人與別人有什麼區別。若是因此而誤傷了高侍人就不好了。」

在宮中侍候武則天多年,高力士又如何分辨不出人說話的語氣如何。只是現在性命相關,就是野呼利的語氣再差也不敢稍露異色。直到野呼利告辭離開,才嘀咕了一聲,低聲咒罵道:「該死的胡兒,今日瞧不起吾等侍人,他日總要叫你好好認識認識吾等的威風。」

看他一身狼狽,想來剛才也是吃了野呼利的苦頭,李元倒沒有把他的咒罵放在心上。見高力士上前大禮叩謝,李元只是笑著揮了揮手。「高侍人若是感激,日後我入宮覲見時多加照拂些便是,此刻卻不必說那些感恩之語了。」

雖然看似不求回報,可有意無意中,卻還是為今後鋪了條路。離了太初宮,天色已經漸白,宮門前鼓樓上正有有扶梯而上。待到李元來到長街上時,第一聲晨鼓已經響起……

清晨的神都洛陽城,與往日並沒有什麼兩樣。朝氣蓬勃,生機無限,就連昨日那一場大雪也早已清掃乾淨,全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之色。可晨鼓響過,城門、坊門開了許久,街上坊門邊才有人探出頭來張望了許久才敢走到街上……

惶然四望,難掩茫然之色。漸漸聚在長街上的行人相互打探著,卻仍是不得其意。但很快的,就有一個消息傳了開去:張氏兄弟死了首級就掛在天津橋南的杆子上。

半信半疑的百姓紛紛趕往天津橋南,待親眼看了才敢相信。一時間,曾受張氏之害的百姓奔走相慶,直說武皇英明。單純的喜悅洋溢在百姓之中。可在百官群臣、豪門權貴之間,恐慌之風更甚。

天,變了雖然已經算是後知後覺,可是這樣的意識已經成了所有權貴心中的明悟。可是,天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呢?

正午之前,神都所有的人都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聽到武皇的詔書時,人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傳位於太子殿下?這豈不是說大周又要變成大唐了?

誰會想到,不過是一個夜晚,不只神都洛陽變了天,就連整個大周都變了天呢

正月二十三日,武皇下詔傳位於太子,同時大赧天下。二十四日,太子李哲於太初宮中正式登基稱帝,又一次將名字改為顯。同時,將大周國號改回唐。改年號為神龍元年。而在許多年後,這一年正月二十二日所發生的一切被史學家們稱之為:神龍政變。

李顯登基稱帝后,武則天就從太初宮搬至了上陽宮居住。遠離了政策中心,一如普通老婦。上官婉兒原本想要隨侍左右,卻被武則天回拒。不出數日,上官婉兒便正式被冊封為捷妤,成為宮中除韋皇后之外最尊貴的女人。

而謀劃了此次政變的鳳閣侍郎張柬之、鸞台侍郎崔玄暐、左羽林將軍敬暉、右羽林將軍桓彥范、司刑少卿袁恕己五人因功被封為郡王,人稱「五王」,成為新朝顯赫無比的新貴。

至於太平公主,則被封為「鎮國太平公主」;又將複名為旦的李輪封為「安國相王」。更特別允許太平公主開府設立官署。

這所謂的開府設立官署,乃是一項特別的殊榮。大唐朝,除了親王可開府設立官署,擁有自己的屬官外,在太平之前唯有太宗之女平陽公主曾獲此殊榮。也就是從正式開府的這一刻起,原本一直掩在武皇萬丈光芒后的太平公主終於從幕後走到了台前,成為威攝大唐的長公主。

相比於威風八面,丈夫、兒子皆受封得賞的太平,相王李旦就低調了許多。雖然同太平一樣,都受了五千戶的食邑封賞,也沒有推拒新皇帝指派的等同皇宮一樣的護衛。可自神龍政變之後,李旦就又恢復了之前深居簡出,有如清心苦修的生活,於朝政方面一概不過問、不發言、不理會。就連他的兒子,曾參與神龍政變的臨淄郡王亦是一如往常,好象根本就未曾參加過這樣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也只有與他親近的人,才能隱約察覺出李隆基自那一夜之後,身上似乎更多了幾分沉穩幹練之氣。

敏銳於李元,更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敏感地覺察出三郎哥哥與她一樣身上彷彿浮動著血的腥味。三郎哥哥身上的血腥氣,比起她更濃重百倍,連西苑裡的鹿都不敢近之。

就在整個太初宮都在為遷都回長安做準備的時候,李元求了太平,終於得以前往上陽宮,親自覲見武則天。

上陽宮在禁苑之東,皇城的西南角,比之上初宮自然是小了許多,也偏僻冷清許多。自武則天遷入此宮后,李顯每隔十日便會帶領文武百官前往上陽宮問安。看似畢恭畢敬,純孝無比。可當李元邁進仙居殿,遠遠望見那白髮蒼蒼的背影時,就知道,這樣的恭敬這樣的孝順,根本就不曾令武則天有半分高興過。

聽到腳步聲,武皇緩緩回過頭來,眼睛半眯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看清來者是誰。腳步一頓,李元在離武則天十步開外的地方伏下身深施一禮:「臣孫李元求見,皇祖母萬安。」

「元元?」偏了下頭,武則天忽然就笑了:「那個見了我嚇得哭鼻子的小女孩啊原來已經長了這麼高的……」

李元默然,這幾年每年正旦宴她也曾坐於階下,舉杯遙祝武皇聖安的。但顯然,她這個不受寵的縣主,之前從未曾被武則天留意到放在心裡過。

垂下眼帘,她靜了一會兒后才抬起頭凝目相望。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離武皇這樣近,近得可以看清她的滿頭白髮,還有臉上縱橫的皺紋以及牙齒幾乎已經落光而顯得往裡凹的嘴巴與面頰……

似乎,只是短短一個月時間,武皇就已經蒼老得不成人形。那個乍看一如五旬婦人,仍發烏顏美的女人似乎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啊?」似乎是察覺到李元的注視,武則天低聲問著,抬手撫過滿是皺紋的臉頰,笑得很是溫和。溫和得讓李元心裡隱隱有些發怵。

眼前這個老態龍鐘的婦人,絕不是她心目中那個讓她威嚴無比,懼畏至深的女帝。這個女人……難道只是個別人尋來的普通老婦?

咽了下口水,李元眨著眼,無法說服自己面前這人真的是武皇。

沒有看她,武則天只是笑著用手指捋了捋頭髮,低喃道:「如今,我就是再妝扮一新,又有誰看呢?再也沒有人會在我畫眉后回眸相問時笑著應我一聲了……陛下去了,阿治也去了,就連小寶和六郎他們也都去了……我身邊再沒有什麼人了……」

悵然低嘆,她回過頭來。沖著李元微微一笑,幽幽道:「我還記得那一年我坐著馬車從荊州到長安的情形。入眼皆是綺羅,舉目儘是繁華……邁進太極宮的那一刻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出人頭地,活得風風光光,叫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跪伏在我的腳下。」

「可惜,」低聲輕嘆,她幽幽道:「十二年深宮幽居,我始終都不過是個執筆的小小才人。還好,那時候還有阿治……那個有著溫暖笑容的少年……其實仔細想想,那個時候才是我一生中最無憂的時刻。等到後來再入宮中,便不是那個樣子了……唉,我這一輩子一直都在爭,在斗,和王皇后、蕭淑妃,和長孫公,和上官……後來,是同自己的兒子斗……如今,終於還是敗了啊……果然,這世上沒有常勝將軍……」

沒有想到武則天竟然會同自己說這些事情,李元沉默了許久,才平聲道:「皇祖母何曾是敗了?您既已立了伯父為太子,那傳位於他,也不過早晚而已,就是早了幾日,又有什麼可惜的?」

話雖如此說,可她也知這不過算是安慰罷了。當權力緊握在手中時,沒有任何人會想要鬆開手心。

看著她,武則天微微一笑。突然之間問道:「你來,可是有事要問我?」

心中一震,雖然仍有懼意,可李元仍是沉聲道:「元元想問皇祖母,當年到底是令人把我阿母葬於何處了?」

臉上仍是帶著笑容,武則天的聲音仍是不急不緩:「這些,你不該來問我的。當年你阿母與母妃於宮中失蹤,我也很是心痛……」

「皇祖母您何必呢?」憤然出聲,李元恨聲喝道:「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您就是說一句真話,又能如何?」

淡淡掃過她的臉,武則天轉過臉去,卻是不出聲。

李元望著她的背影,再也壓不下滿心悲痛,失聲痛哭。可任憑她怎樣哭,武則天卻仍是不曾回過頭來。無奈,李元只得站起身來。轉身緩緩向殿外走去。

「皇祖母,」在殿門前回過頭來,最後喚了一聲,在仍得不到回應后,李元哽咽著低喃:「皇祖母,哪怕您曾經是一個好皇帝,可是卻從不曾是個好母親,好祖母……更或者,可能連個好妻子都不是」望著武則天似乎是有絲震動的背影,她的眼中現出掩不去的恨意,陰然道:「請您記住,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您。」

沉默著,直到身後腳步聲漸遠,武則天才回過身,遠遠地望著那道漸漸遠去的瘦削身影。忽然揚眉,現出一抹複雜的笑容:「原諒?我武曌,又何曾需人原諒呢?」

長身而起,她遙望著天邊那一抹艷紅的晚霞,現出悵然又驕傲的神情:

「暮色將深,夜幕也該降下了……」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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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女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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