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冰釋嫌隙
穆雲舒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一步一步走,漸漸有了人聲。
一對老夫妻,正拖著車子,繞過廣場,往熟悉的街道去。
這年頭,能靠手藝吃飯的,必定得真有兩手。老夫妻做了三十多年餛飩,雖不是什麼高檔玩意,卻真正湯清皮薄、肉餡鮮美、調料十足。每日拖著爐子早早來,宮裡下了值的侍衛,送朝廷諸公上朝來的家奴,花個十來文,一碗熱乎乎的餛飩,又便當又好吃。甚至有時還給自家貴人帶碗回去嘗個新鮮。
「老丈,來碗餛飩。」
老頭子抬頭笑:「小娘子等等,俺不在這擺攤。往前……」
老婆子卻掐了丈夫一下,道:「先給小娘子煮一碗去。」瞪了老頭子一眼。愛憐的瞧著姑娘,多乖的模樣。一雙手都擦傷了,紅紅的也沒包一下。衣裳也有擦痕,好在瞧著還整齊,姑娘也沒哭哭啼啼。瞧這一身素服,精緻的,這等好人家閨女,要不是受了天大委屈,何必這麼黑黢黢的出來吃一碗餛飩。
老頭子也不反對,爐子一捅,湯都是熱的。出門前先包好的第一批餛飩擺的整整齊齊,數了十個便丟下鍋,這邊老婆子已經拿碗,活像雜耍似的,小勺子飛快打起調料。
穆雲舒有點興緻勃勃,「好香。」轉身看了羅慎一眼,表妹倒是提過這小子幾次,就是人品不好,不能應。「你是吃餛飩,還是走開?我勸你走遠些,別被我連累了。」
羅慎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一天像此時一樣憎恨厭惡自己。
那是陛下的心上人。
陛下對自己的恩德粉身碎骨都報答不了。
我只是,為了陛下,為了林天使,才跟著,怕她出事。
陛下不要她了。
氣話。若真生氣,天子一怒浮屍百萬,開玩笑的么。
「你,別想不開……」蠢話,真想給自己一耳光。
穆雲舒晃晃脖子:「我幹嘛想不開。幾年前我就差點被氣死,這不賺了嘛。哦,我不到一歲就送回老家,病了幾次,活下來,賺了十多年呢。」拉拉身上衣裳,「你瞧我這身衣裳,首飾,就算送當鋪換個百兩銀子也不成問題。你以為我會脫簪待罪還回去?」穆雲舒吃吃笑了,「我才沒那麼老實呢。」
「倒是這個。」摸摸耳朵,「這是……遺物,得還回去。」心中卻有些發愁。誰還是個大問題,穆家不行,公主,不能再為難人家了。這個人,萬一皇帝發怒,也承受不起。
「去泰陵吧。」打定主意的姑娘又高興起來。要陸毓不追殺自己——看樣子不會,否則也不會是滾了。柯太后,看今日柯家大約討不到好去,如果暫時顧不上自己就好了。等下飽了就趕緊換錢,還耳環。沒準溜得快還能隱姓埋名活下去呢。
「公主府是不能去的。」
「穆家就算了,給大哥哥報了仇,也算對得起他了。」
「奶娘,別去連累她吧……孫家兩父子都在陛下皇莊上,就兩個幫傭,既然我都沒殺,穆家都不倒,只要我不去,想來他們都可以無恙吧。」
餛飩煮好了,粗瓷大碗,香噴噴熱乎乎的,吃完了還可以要湯。穆雲舒端起來,抬頭看見羅慎,皺眉道:「你怎麼還不走?」
羅慎吞了一口口水,也不明白這姑娘怎麼還不慌不忙的:「你,你別想不開。」看穆雲舒撇撇嘴,又道:「你開始沿著河邊走,難道不是……哪個,哪個,沒下令把你怎麼著,你大不了……」
「嘖。」餛飩太燙一時還吃不到口,穆雲舒不耐道:「大哥你走開啊。往河邊走怎麼了?我的水性,真跳河裡,一日一夜都淹不死,當我傻啊。」
「可上輩子,你就是淹死的。」陸毓一身青黑衣裳,不顯眼的站在牆角,心中一痛。穆雲舒的水性,若當時陸睿造反,是春夏,只怕真的,直到天亮都抓不住。可那是冬天,水邊還結著薄薄的冰。多冷啊。我的雲舒,是活活凍僵的。然後,熟悉水性的姑娘硬生生將自己捆在湖底,等著冰涼的湖水將自己活活嗆死。
羅慎結結巴巴:「可,可,你也別急。女孩子,柔婉些,給,那位,低頭,認個錯。他對你那麼好,他對你,那麼好呀,連柯家,都抓起來了。」
穆雲舒喝了一口湯,太燙,又氣,又不高興:「我跟昭璃,關你什麼事。走開。」
羅慎喃喃的轉過頭去:「對啊,關我什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偏生皇帝又是一身便裝,侍衛都遠遠跟著,也不敢口稱萬歲,只得磕頭。
穆雲舒順著也看了過去。
陸毓,真好看。
面無表情,一身青黑道袍,也顯得道骨仙風。
穆雲舒就有點委屈,有點想哭:「等我把餛飩吃完好么。」昨天晚飯都沒吃就被急召進宮,現在突然餓得很了。餓死鬼,多可怕。吃飽了也好呀。
陸毓慢慢走上去,接過筷子,夾起餛飩吹了吹,送到穆雲舒嘴邊。
穆雲舒慢慢吃了進去,然後眼淚就止不住了。
陸毓招招手,幾乎一瞬間,穆雲舒慣用的小車就到了,陸毓替她端著碗:「上面有茶几椅子,上去吃。」
穆雲舒在車上一直哭一直哭,不肯出聲,眼淚就是不停的掉。
陸毓側身坐著:「雲舒。」
陸毓說得很慢:「昨天,我吃醉了,醉得很厲害。本來昨日就該斥責太后,禁足……我再也不飲酒了。」
「文皇帝的棺槨尚未下葬,我總是,瞧著他的面上,不忍心。我想,等他下葬了,再送太後去冬宮。所以,總是……」陸毓閉上眼睛,「兩年前,太后砸你,那時,文皇帝已經知道自己命不長久,他已經定了,他去了,要送太後去冬宮。所以我們都想著,太后也就這些好日子,就,委屈你和姑姑了。」
然後,叫去公主府,沒去。想過幾日再解釋的,幾日後,建平帝父子同時去世,誰還抓著痛哭不已的柯妃——柯太后,去為前幾天的事情道歉呢?
陸安泰暴斃,陵墓未修好,棺槨還停在宮中,到現在,還有三十多日才下葬。被柯太后鬧煩了,也只想著,等文皇帝下葬后,送太後去冬宮。
皇族本就少為他人考慮,陸毓更是沒想過,在旁人眼中,他父子對柯太后的種種容忍——是毫無道理的遷就。
蘇文苑無法為後,陸睿安靜就藩,多少也給陸毓一切退讓,改變的感覺。
昨日被柯太后傷心,氣惱,偏生又因為氣過頭,回想前世,吃醉酒。
陸毓內疚的看著穆雲舒,他的小姑娘,自己以為保護得很好的小姑娘,其實一直在被殺被毀容的恐懼中,戰戰兢兢的討好太后,小心翼翼的討好自己。
昨日——陸毓悔恨不已,要自己早點下旨,早點表明態度——太后又用毀容威脅雲舒。連太后都這麼認為,連姑姑、雲舒、秦紅珠、老兒當都這麼認為。自己會縱容太后,毀容也罷,設法弄死小姑娘也罷。「昨日,要我沒吃醉,我就該下令太后禁足了。該訓斥柯家,該……柯翰怕也不敢,就算他做了,柯家,又怎麼敢威脅你。」
陸毓遞上帕子,可憐小姑娘,一邊哭,一邊吃,明明都打嗝了,淚珠子不斷滾落在碗里,不肯抬頭,不肯說話,不肯做其他事。
「所以你,不信我。親手殺了柯翰。」
穆雲舒抖得厲害,似乎殺人的恐懼,或者將要被殺的恐懼這才翻上來。吃飽了,也有力氣傷心了:「柯翰,殺了大哥……」
「左右柯家,也不會允許我,穆家,有機會翻帳,還不如乘著……」
「你想得沒錯。」陸毓一點兒也不生氣了,「大約只有你爹,才能指望你當皇后,等外孫來報仇雪恨罷。我啊……其實柯家算什麼,是我。」
陸毓悶悶的:「雲舒,陪我去大長公主府,幫我給姑姑說幾句好話。」見穆雲舒驚訝的抬起頭來,「柯翰試圖犯上,被秦紅珠踢倒,舊病複發。與他人無干。」
呃……
好吧,寅時的宮門,天那麼黑,人那麼少。除了侍衛——就是柯家幾個——未必有機會開口,穆家閔家趙禮人,傻了才反駁。秦紅珠當即就認了罪。聽到陸毓話的劉堂和幾個近侍,會去給柯家喊冤么?
皇帝是睜眼說瞎話了,可算下來也就一命抵一命,公平。
穆雲舒哭得更厲害了:「柯翰,殺了大哥……」我只有這一個心疼我的親人……
陸毓嘆口氣,親親穆雲舒額頭。上輩子,已經成親的穆徽,猶豫半響,終於還是放棄了他的小妹妹。可這次,這次他也沒能做什麼呀。陸毓簡直有點妒忌。
穆雲舒伏在陸毓懷裡,哭的肝腸寸斷。恐懼?放鬆?難受?傷心?大哥死了,自己殺人了。陸毓……這兩年來溫柔嬌寵,流水般的賞賜,誰感受不到?誰不驕傲。只是,一切都如沙上高樓,從沒真正安心。甚至埋怨文皇帝何必堅持將自己定下,要能回公主府,大約過得比戰戰兢兢在柯太後手下討食來的安全快活。畢竟有蘇文苑在,就是死結。哪知還有更大的,柯翰殺了穆家長子。必死之局,必死之局也要出了氣報了仇咬傷敵人再死……可陸毓卻說……不是那樣的,不是……
陸毓一手抱著穆雲舒,一手將餛飩碗遞出車去,「賞。」
一行人絕塵而去,老夫妻還站在哪裡,這才緩和過氣來:「老頭子,我的天,那是……萬歲爺爺呀。」
陸小將軍當年鮮衣怒馬,招搖過市,相貌又那麼打眼。認得的人可不少呢。
老頭子捏著金棵子,喃喃道:「這不能用,這不能用,這要留著,這是萬歲爺爺給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