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與君離別
陸毓頭腦昏沉,恍惚聽見聲音,猛然坐起,「早朝……」不對,陸毓又倒了下去,「今日不朝,老兒當,這麼早的點燭火,敢情不是你出錢?」
晃晃腦袋又爬起來,口齒不清:「不成,起來算了,老兒當,準備禮信,我今日要去公主府。」煩悶的踢踢被子,「姑姑也是……」到底是自家老娘錯在先,昨日吃醉了,今日得去安撫安撫。
劉堂叫了陸毓數次都不醒,好容易見人起了,卻為難得開不了口,自己先跪在地上:「萬歲,出事了。」
「柯家大郎——柯翰,殺了穆家大郎。」
「太后連夜招了穆姑娘進宮……而今姑娘還在宮門哭呢……」
陸毓頭痛欲裂,楞在哪裡,突然抓起床邊的黑色道袍,連使喚的人都不要了,自己邊穿邊往外跑,比當年,跟祖父打仗被夜襲,還要驚慌些。
跑,馬來了,上馬,快跑。
正看到宮門前亂成一團。
陸毓暴跳如雷的飛身下馬:「都給我住手。」
第二句話還未出口,柯善已經嚎啕大哭:「陛下,陛下,她殺了翰哥兒,她殺了翰哥兒啊。」
陸毓怔了一下,往穆雲舒看去。
他的小姑娘已經長大,身量苗條,眉目如畫。一身素服,俏生生的站在哪裡。面目舒展,絲毫不慌,冷漠的站在那裡,裙角,自己送的鑌鐵匕首鞘子空蕩蕩的。
陸毓慢慢的走過去,不再理會柯家的哭喊。
「為什麼?」陸毓聲音很輕柔,「為什麼?你?」
當眾殺人,我該怎麼,才能立你為後?
為什麼,你不等一等,等我來處置?
為什麼?
穆雲舒跪下垂首:「奴罪該萬死。」
我找不到其他人動手。秦紅珠?趙禮人?已經連累他們太多了——再說,殺皇帝表哥,也沒人聽我的呀。
我已經很厭倦了,左右都是死路一條,何必還受人脅迫,忍氣吞聲。
我的一生,只有一個親人,曾為了我跪在地上,為了我願意放棄一點利益。
你也不必再為母親妻子兩方為難。
陸毓氣得眼睛赤紅,把穆雲舒從地上抓起來:「你不信我?」和穆昭儀一模一樣的表情,就差再來一句「死了跟你一起還有什麼好處。」
穆雲舒手腕痛得幾乎要斷裂:「奴……蒲柳之姿……」似乎聽見輕微的咔喳聲,冷汗直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陸毓突然心灰意冷,又突然怒氣勃發,幾乎可以聽見怒火衝天發出的噼啪聲,「你給我滾!」
陸毓用力將穆雲舒甩了出去,小女孩子哪裡經得起戰場將軍的力氣,踉蹌著甩出去一丈來遠,轉了個圈也還沒站住,摔到在地直吸冷氣。一雙手撐住身子,也被擦破皮流出血來。
陸毓看也不看:「你給我滾,這輩子別再讓我看見你。」
柯善跪在地上抱著柯翰大哭,見狀更是大聲:「陛下,陛下,不要放過那個賤人,這是你表哥啊,柯家就這……」
大步過來的陸毓一腳將柯善連柯翰登出去老遠:「柯善殺良家子,還指望能免罪么?御林值呢,死光了嗎?柯家多行不義,胎兒入葯,強佔良田,殺人……抓起來。」
柯仁柯善早嚇呆了,口裡一個勁的叫:「陛下,陛下……萬歲,我是你舅舅啊,萬歲,太後娘娘會難過的……」被堵了口拖下去,嗚嗚直叫。
守衛趙禮人穆宗閔棠……都不知這算什麼神轉折。
秦紅珠見穆雲舒艱難的爬起來,動了動,又站住了。她是聽從帝命保護穆雲舒,而今皇帝親口讓穆雲舒滾,她還能做什麼呢。
凌晨,寅時的皇宮門口,一片冷清。
素衣藍裙的女孩子站起來,拍了拍灰,對照顧她兩年的皇帝的背影福了一福,轉身,穩穩噹噹的往外走去。一點兒猶豫都沒有。
趙禮人秦紅珠站著,眼觀鼻鼻觀心。
穆宗張了張口,終於低了下去。
閔棠長嘆一聲。
守衛巍然不動,盡忠值守。
年輕的皇帝一步一步走進皇宮,心中酸楚,猶如貓在抓,一爪子一爪子痛徹心扉。「為什麼?我再活一次,是為了什麼?再看著爺爺在我面前死去,看著爹比以前還要早死。十一叔還是造反,柯家依然擰不清。太后蠻橫,甚至上輩子,許黛,都被牽連。姑姑厭了我,雲舒……」兩三年來,巴心巴腸,熱心熱切,東西不用說,她喜歡的,她高興的,自己都盡量滿足。在太後面前護著她,甚至為她頂撞母親。為了她好過,連出征都打算帶著。
「可她,依然不信我,不喜我。」
「我不是羅慎,她寧可放棄母儀天下的位置,也不肯把心給我。」
「我重活一次,是為了什麼?」
「我的萬歲爺爺喲……」劉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昏倒。看乾兒子殺雞抹脖子似的使眼色,仔細瞧瞧陸毓,登時自己就落了淚。
陸毓看到劉堂,微微緩和了一點兒,至少這個老人,是兩輩子,都忠誠於自己的。
劉堂左右看看,沒見著穆姑娘,往八喜看去。
「別找了。」倒是陸毓冷冷搭話,「穆氏兇悍無禮,已被我趕出宮去。」
劉堂陪笑,一個小姑娘能兇悍到哪裡去:「小姑娘脾性大些,也是心急……」
陸毓冷笑:「她殺了柯翰。」
劉堂閉嘴了。
「她親手……」陸毓心頭悶火燒得自己要瘋,「老兒當,她連求都不來求我。柯翰殺了她哥哥,難道我會放過柯翰?連來見我都不,她可真行啊。」
陸毓的軟轎這才追上來,陸毓哼了一聲,踢了一腳就要上轎……
「老兒當。」陸毓疑惑的轉過頭來,「你怎麼不說話?」
陸毓轉過身,難以置信的盯著劉堂:「難道你以為,我會,會輕輕放過柯翰,不給她個公道?」
劉堂矮著身子,賠笑道:「萬歲為人公正。穆,氏大約,想著,柯大郎,是太後娘娘,唯一的侄兒呀。」
陸毓站到劉堂面前:「老兒當,抬起頭來。」
「你說什麼?就算他是太后的侄兒,穆徽也是皇后的大哥啊。」
周圍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陸毓心頭說不上為何有點惶恐,又覺得荒唐:「你是不是覺得,太后,鬧起來,我會就這麼算了?」
劉堂一動不動,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直到陸毓變得陰森森:「劉堂,朕以為,這個世上,至少你對朕,是忠心耿耿,直言不諱的。」
連朕都出來,可見是真氣急了,劉堂心一橫,跪了下去:「萬歲爺爺為人至純至孝,乃萬世楷模也。」
對陸毓來說,贊他對柯太后至孝,大約算種諷刺。莫名轉身,看見秦紅珠趙禮人,不由得心頭一慌:「你們也這麼覺得?」
秦紅珠趙禮人紛紛跪下。
陸毓這下真不明白了,他頂撞柯太后也不是一次兩次,限制許可權也不是沒有,柯太后又哭又鬧,蘇文苑照樣進不了宮。陸毓氣咻咻的抓起秦紅珠:「你一直跟著穆姑娘,我那次沒護著她?蘇文苑進宮了嗎?梵王也就藩了。我怎麼就……啊?」
秦紅珠該怎麼答。
穆姑娘為妻是文皇帝定下的,蘇文苑,沒穆姑娘時你也沒想娶呀;梵王關穆姑娘什麼事,就藩不是國法么;太后召見倒是擋了幾次,可講真的……小姑娘也挺討好太后的,一遇到事,不一樣要划臉賞耳光……
秦紅珠可不敢長久沉默,期期艾艾道:「大約,是,一來傷心。二來,太后說,要毀了姑娘的臉,姑娘被嚇著了,吧。」
陸毓震驚:「毀了雲舒的臉?誰敢。」
「你覺得,太後會嗎?你覺得我會看著不管?上次燙著雲……舒……」
陸毓漸漸閉了口,彷彿重重一拳砸在心口,險些站不穩。
陸毓拔腿就往宮外跑,天色漆黑,他就這麼把他的小姑娘丟出去了。
空曠的廣場,已經不見人影。
穆家——她不可能回去。
公主府——雲舒自認得罪皇帝,也不會去求公主。
陸毓心頭髮寒,穆雲舒愛惜性命也愛惜得很,說放棄只怕也容易得很。當她走投無路……
侍衛喘著氣追上來。
當年建平帝,白龍魚服也不少見,半夜跑泰陵也不是沒幹過。但也不是這位一樣,孤身就往外跑啊。
陸毓看見禮人紅珠,一雙眼睛只如噴火一般,「朕命爾等守著姑娘,就這麼守著?」
金口玉言「這輩子都不見她」的人是誰?
一個神威軍哆哆嗦嗦,「臣,恍惚瞧見姑娘,往東去了……似乎,羅慎跟過去了。咱換班,羅慎下值了沒走,他受過林天使大恩,想著照顧天使妹子呢。穆姑娘,肯定安全的。」
剛才還怒火直燒九重天的皇帝突然就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