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紙

草紙

三妮兒聽著是如玉來了,連忙搭起帘子,笑呵呵迎如玉進去坐了,上炕翻箱搗櫃尋出條褥子來,遞給如玉道:「你自家有鋪的,還來尋這個?說實話,可是給里正大人用的?」

如玉淡淡道:「這本就是我家的東西,你們又不缺這些,白放在你家柜子里生蟲,就不興我拿回去鋪著?」

二妮兒嘴笨,見如玉面上不悅,直問道:「誰惹了二嫂,你竟拉著個臉?」

如玉已經起身往下走著,扔了一句:「我並沒有,不過是種田累了些。」

迎門遇上魏氏,捂著半邊臉風一樣衝進院子,直衝衝進了廳屋,不一會兒廳屋裡便響起抽抽噎噎的哭聲來。

如玉知陳傳定是一上去就碰著了好事,只怕還打了魏氏。她不好再留,辭過陳金抱著褥子出了門,一路上坡拐彎到那荒宅基外頭,便聽得裡頭老皮皮哀嚎求饒的聲音。因這聲音實在鬧的大,連安康與張君兩個都出了院子在外頭圍著看。

安康個子矮要趴牆皮,張君個子高,抱臂就能看熱鬧。那荒宅里顯然已經打了多時了,老皮皮流著兩串鼻血在荒蒿里亂竄著,陳傳追在後面不停踹他的屁股,那隻會啄人的蘆花雞也連撲帶騰的飛著不停往老皮皮頭上啄。

老皮皮又要躲陳傳,又要躲大蘆花,在一院子的荒蒿里撲騰的好不狼狽。

直到村裡的百歲兒與順得等人聞聲趕來,將這兩人撕擄開,老皮皮才算從陳傳的手中活了下來。陳傳猶還不停的勾腳踢著,蘆花跟在他身邊,雄赳赳氣昂昂的打著鳴兒,一人一雞打了個勝仗。

陳傳虎著張臉,臨走時還盯著如玉看了一眼。

如玉倒是無懼他的眼神,冷冷回盯著他,直到他盯不過自己轉身,這才冷笑著收回眼神。等這些人全走完了,如玉將那床褥子遞給了張君,當著安康的面問道:「里正大人,不知陳寶兒可曾跟你說過,到我家吃飯,是要付錢的。」

張君接過褥子,又是股難聞的樟腦味兒。他連忙應道:「陳寶兒說過的。我既是個裡正,一月當有月俸,一年還有俸銀,如今先欠著,等我領了俸銀便給你補上,可好?」

如玉本就覺得這張君像是個身無分文的,一聽還要等俸銀,越發覺得他是個白伙食。又終於自己再嫁之事漸漸被人們提及,心中也為此事而擾,連與他爭辯一句的心思也沒有,轉身進了院門,回家去了。

安康倒是十分喜歡張君,見他竟住在自家山窖里,贊道:「大哥好想法,這山窖冬暖夏溫,實在是個住人的好地方,但估計我嫂子不能同意的,您趕緊再找個住地兒吧。」

張君道:「我問了沈大娘,就是你嫂子慣常送飯那一家,她同意讓我明天搬到她家去,就在此將就一夜而已,不要告訴你嫂子!」

安康認真點頭,又湊著亮兒在外翻著本張君的書,便聽張君問道:「安康,你家裡可有草紙沒有?給我取幾張來。」

安康連連搖頭道:「沒有,我家沒有草紙。」

張君比劃著問道:「那你們這村子里的人若是要出恭,要怎麼辦?」

他的意思是怎麼擦屁股?

安康放下書跳到草間,一會兒舉著塊石頭來遞給張君道:「用這個!」

張君舉著那塊稜角鋒利的石頭,皺眉問道:「你們出恭,就用這個?」

安康點頭:「是。」

張君猶還不信,又問:「男子們還就罷了,婦人們總有草紙,你替我到你嫂子那裡要幾張來,可好?」

安康猛得搖頭,連連道:「不行不行,決計不行。」

他忽而歪過頭望著張君,好奇問道:「難道里正大人到此三天時間了,竟未曾出過恭?」

活人當然不能叫三急憋死。

「出過,但是我來時並未備的草紙,所以,如今急需草紙。」

安康好奇問道:「那你前幾次出恭時,怎麼解決的?」

張君取出一張截的四四方方的宣紙給安康看:「我如今就剩這一張了。」

安康見張君竟拿上好的宣紙擦屁股,小孩子心氣,竟忍不住的笑了起來:「里正大人,若你用完了紙,就用石頭吧,若嫌它割屁股,用土坎垃也使得,我們鄉里人,一輩子都是這樣過的。」

張君斷然搖頭:「我不信,比如你嫂子,我就不信她也用這個?」

安康憋嘴點頭道:「你還真說對了,我嫂子,可是這村子里唯一用草紙的人,可那草紙跟她的浴缶一樣,就是她的命,寧可沒飯吃也要用草紙,而且,那怕是任何人,也休想從她手裡要來一張。」

這就對了。做為難言的三急,張君視察過如玉家的茅房之後,就斷定他家肯定有人在用草紙,果不其然,如玉果真有草紙。張君來時帶的宣紙不多,頭一夜凍流了許多清鼻涕用掉一些,次日也用的有些費,到如今只剩的巴掌大一點小宣紙,只夠明早一急的用。

等用完了,他必得要替自己尋些草紙回來。再就是,如玉居然還有一隻浴缶。這也叫張君艷羨不已。要知道他雖也能冷水沐浴,但畢竟如今才是三月,於這埡口的寒風中洗一回澡,簡直是難言的折磨。

草紙和浴缶,如今成了張君最想擁有的兩樣東西,而它們,恰恰就在如玉手中。

*

次日如玉開始收整自家周圍的菜園子,秧好的茄子黃瓜豆角苗子要移,白菜蘿蔔要灑種,還要重搭一圈籬笆圍起菜園,不叫雞伸著脖子來禍害。她喜擺弄這些,移好了苗子松好了土,便專心搭起籬笆來。

竹片是安康老娘替她劈好的,她一邊哼著那不知名的小曲兒,嘴裡咬著麻繩兩手翻飛,紮好一處麻繩綁緊,懷中剪刀抽出來一剪。

如玉本是個手腳極麻利的婦人,如此不過一頓飯的功夫,一片籬笆已然立起,於夕陽中投影於那埋著籽種的,長著小苗兒的鬆軟土地上,留下整齊劃一的網格影子。

站遠看了半天自己扎的籬笆,如玉笑了許久,又取了葫蘆的籽兒,一步一粒於籬笆下種著。

「小娘子!」聽著是張君的聲音,如玉抬起頭來,見是張君站在後院子里,才想起已經到了晚飯功夫,剛要說話,便聽他低聲問道:「你一個人的時候,那怕幹什麼,總是在笑的,為何?」

他在外院站了半天,看這小婦人一會兒忙著結籬笆,一會兒忙著灑籽種,也不知想些什麼,低聲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望著自己手中的活計時,微抿的唇角時時的含著股子笑意。

如玉拍了拍身上的土,揀起麻繩剪刀擦拭著,指著那籬笆道:「我種了許多葫蘆在籬笆底下,等到了夏天,葫蘆蔓子攀上籬笆,它的花兒並不好看,不過這地方原就有牽牛花兒,那花兒色多,色復,極其漂亮,等結了葫蘆,圓圓綠綠的葫蘆吊著,花兒開著,我年年夏天都要看一回,卻也貪不過,一想起它要長成的樣子,便忍不住要笑。」

張君指著籬笆外一棵才綻著粉枝的桃樹問道:「等結葫蘆的時候,可還有桃子吃?」

如玉笑道:「我家那是棵毛桃子,成熟總要到八月間,雖個兒小,卻是香的不得了。若里正大人到時候還在這裡,可以嘗一嘗。」

張君心中忽而有些難言的酸楚。他當然等不到八月間,也許連那牽牛花都等不到開就會走。可這小寡婦卻得長長久久的呆在這山村裡,也許終其一生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她還曾讀過書,還能解劉禹溪的詩。

只看她埋頭於籬笆架下時嘴角那絲調皮的笑意,張君就可以想象她小時候扮作男兒上學堂,還能叫夫子連連誇讚的樣子。

如此一個聰明伶俐,俏皮如狐仙般的小婦人,如那枝粉嫩嫩的桃花一般,寂寞無聞綻放於這山鄉僻野之中,也許終此一生,都無法再遇到一個真正能欣賞她的男子。

而她那柔軟,帶著桂花香氣的身體,又終將去慰籍這山鄉中的那個男人?

想到這裡,張君一顆心揪了起來,胸中五味雜陳。

如玉埋頭忙得許久,忽而抬頭,便見張君對著那株毛桃樹,卻不是平日溫文神色,彷彿那幾株花兒惹了他一般,眉目間一股焦意。她心裡還有自己的疇畫,遂問道:「里正大人只帶得這一套衣服來?」

張君道:「還有一套,不過不適宜往外穿著。」

如玉不疑有它,還以為是他極珍愛的綾羅綢緞做成的衣服,平時捨不得穿出來。心裡不停的說服著自己道:他於那大麥場上當眾救了我,叫我少挨一頓皮鞭,一匹蜀錦而已,替他做件衣服又如何?

她好容易說服了自己要把沈歸二月間回家時送的那塊蜀錦,替他和安康一人做身衣服,誰知才要張嘴,便聽張君道:「小娘子,陳寶兒雖然訂了一年給你家五兩銀子,可我總覺得日日這樣麻煩著你要給我做頓飯,也太辛苦了些,不如我一年給你十兩銀子,你另外再替我備些東西,可好?」

如玉先聽五兩變成了十兩,因她是個實在人,慣不貪大便宜的,此時已經起了防備之心,又見他笑的十分溫和,遂問道:「備什麼東西?」

張君道:「我需要些草紙,還有,我想用你的浴缶。」

如玉心說:怪道了,五兩銀子都還沒見著面兒,已經搭出去一床褥子並一床錦被,這眼不丁兒的,又來圖謀我的草紙與浴缶了。

她心中忽而有些怏氣,這皮相俊俏的年輕人,回回套近乎,總有些小小的所圖,可她偏還就回回都要著了他的道兒,回回都要給他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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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娘美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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