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錦
張君見如玉不語,又補了一句:「安康說了,你有備著草紙,也有浴缶。」
如玉確實有草紙,也有浴缶。她初嫁到這裡來,從一個員外家的嬌小姐,成個農戶家的童養媳兒。到這靠山的村子里,看見雞也要哭,看見豬也要哭,便是那茅房也是進去一回哭一回。那時候她公公陳貴還是個正當年的勞力,雖是買來的童養媳,老兩口子卻疼她疼的什麼一樣。
專門為她修能叫她不嫌腌昝的茅房,替她買草紙,給她買浴缶。甚至就連那山窖,也是因為她不慣冬天裡無菜蔬,公公陳貴特意替她鑿來儲菜蔬的。
如玉覺得自己如今可憐張君,恰就如可憐當初初到此地的自己一般。但如今她手中無餘錢,草紙也是一樣奢侈物兒,就連那浴缶,她也珍愛的什麼一樣,況且她是個寡婦,浴缶這種東西,自然不可能給張君用。思到此,如玉冷冷回道:「草紙沒有,浴缶也沒有。里正大人既是被貶謫來此,又是京城貴家的公子,家裡又不是缺錢缺物,早知道就該替自己備了這些東西。如今我也不圖你的銀子,也不會給你這些東西。
你方才也說劉禹錫前後遭貶二十三年,若他遭了貶,也如你這樣兒,只怕一年都捱不過去。里正大人既讀了他的文章,也學學他甘貧樂道的風骨吧。」
張君沒討到浴缶也沒討到草紙,在外院中站了半天,眼望著那籬笆牆,試著想了想夏日裡如玉在院子里餵雞,籬笆上葫蘆點點,喇叭花兒開滿架的情景,笑著搖了搖頭,轉身也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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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未討到浴缶,且受了如玉幾天的冷臉,但過了幾天,待張君來吃飯時,便見如玉望著自己時也含了絲笑,安康亦咧嘴傻笑,兩人喜的如同過年一般。如玉那斜挑挑的杏眼兒最善笑,一笑起來,掃去她往日那股子怏沉之氣,整個人便有種神彩飛揚的美感。
她見張君進門,一邊洗著手一邊指著安康道:「去,把他那一件兒拿出來。」
安康身上穿著件松綠色的蜀錦圓領袍子,這孩子面嫩,長相俊俏,十分認新衣,猛乍乍換了件新衣,張君竟一時未認出他來。他進東屋片刻,便捧著件同樣顏色同樣花紋的蜀錦長衣跑了出來。
如玉接過來展開抖了兩抖,又檢視過一遍線頭,才遞給張君:「進東屋換了你這件白衣,往後兩件換著穿。」
張君接過這件松綠色的蜀錦長衣,以指摩梭著上頭的花紋。如玉以為他有不喜,或者懷疑她的用心,實言道:「既然你答應了給十兩銀子,就別食言,我並不是要多佔你十兩銀子的便宜,這衣服並那被子褥子,全算在十兩銀子裡頭。」
「小娘子,你可知這是什麼料子,竟就給我做衣服?」張君抬頭問道。
如玉自幼也曾見過好東西,當然也知這蜀錦珍貴,但這本不是她的東西,表面上是為了十兩銀子,心底里的想法,卻是她自己也搞不懂。她摘下晾衣繩上的圍裙環腰系了道:「我知道是好東西,所以要搏你那十兩銀子,衣服拿去穿,銀子別忘了給即可。」
張君抱著衣服進了東屋,在地上站了片刻,緩緩解了衣帶,換上這圓領的袍子,別彆扭扭吃著飯。忍到安康進了東屋,將凳子遞給屈在水台邊洗衣的如玉,他自己亦屈膝虛跪在她對面,伸指在那盆沿上輕輕划著:「自我來此,只見你穿件青布褂子。既有好錦,為何不替自己做件衣服?」
如玉本埋頭洗衣,忽而抬頭,與張君盯著自己的眼睛,相隔不過一尺。她臉上那歡喜勁兒還未褪去,鴨蛋似的臉龐,烏油油的鴉鬢,眼中神彩漸漸散去,避開他的眼神:「我丈夫才死,怎能穿鮮亮衣服。」
「那也該留到再嫁的時候,再嫁,總要穿新衣。」張君又靠近了一點,指尖幾乎觸到如玉的手。
「我何曾說過要再嫁?」如玉已經生氣了。
輕輕擦過時,觸到她皮膚上那如寒玉似的冰冷,張君心中又是一悸,猛得站起來:「你心裡有那麼個人,只怕早動了嫁娶的心,我說的可對?」
這樣漂亮的小媳婦兒,怎麼可能無人青睞?
送她蜀錦的那個人,只怕早已與她暗通曲款,再嫁,也只是等他回來而已。
如玉以為他猜著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和三妮兒,圓姐兒一般也對他動著不該動的妄想。猛推一把銅盆,扭腰便進了東屋。張君叫她濺了半身的水,呆了半天好沒意思,還是叫安康出來替自己洗了那件衣服。
至夜,他盤膝閉眼,在埡口的小屋中坐到入更,這才翻出一套深黑色的夜行衣來換上,出門便是疾步,從如玉家的山窖后繞過去,腳步如同生著風一般的敏捷,對於周遭的地形,也全然熟悉無比,如此一路疾奔下山,在無人的田野上快步疾奔,在短短一個時辰中,便快步疾奔到了渭河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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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縣也有幾家妓院,但那都是供商賈街販們所去的下/流煙花場所。最大的一處妓院,名叫瓊樓,是渭河縣首富金滿堂開的。就在縣衙對面雁壁後面,紅漆抱柱的三層高樓,宮燈從三層樓上一直吊到一樓,徹夜不息。
這地方不比別處還要弄個茶台茶座,有個賣藝賣身。直接就是一間間的包房,厚沉沉的紅木門隔絕了一切聲音,小丫頭們穿著繡鞋走在那紅檀色的茵毯上,更是落腳無聲。
待月姑娘今夜應付的正是首富金滿堂與知縣陳全,待灌醉了本縣這兩尊大神,再指了兩個十五六的嬌姑娘各攬一個回了房,她才哼著曲兒一路往自己房裡去,一邊走著,一邊卸著耳環,脫著繡鞋,等進屋子的時候,腳也赤了發也散了,滿身酒氣歪歪搭搭,關上門隱隱見屏風后蒲團上坐著一人,她閉了閉眼又睜眼,隨即收了臉上醉意,將一頭的長發全撩到了腦後,疾步繞過屏風,赤腳走到地毯上,挺肩並膝雙手抱拳跪了道:「屬下見過大人!」
張君一襲黑色夜行衣,頭髮緊束,一雙秀目盯著面前所跪兩肩坦露的女子,將如玉所縫那件蜀錦長袍放在身前長几上緩緩往前推,一雙修長白凈的手按在上頭,輕輕按了兩按,抬眉兩目閃著精光:「你們的情報是錯誤的,沈歸二月底曾回過一趟渭河縣,陳家村。」
待月眼盯著桌子上那件圓領男衫看了許久,觀察著張君的臉色試言道:「這是極珍貴的蜀錦,但屬下實在看不出什麼來。」
張君指著松綠色蜀錦上暗金色的梅瓣紋道:「這是今年冬月間皇上欽命蜀地一家大綉坊為正月十五太后千秋貢上來的珍錦,因為太后祝壽之用,錦面皆以暗金絲壓印梅瓣紋,再錦邊以梅鹿與葫蘆為綴,亦是為祝太後福祿綿長,壽年千秋之故。
這匹錦總共也就綉了十幾匹,除了皇家各親王府外,外人再未有賞。皇家正月間才剛賞的蜀錦出現在陳家村,必然與沈歸有關,而沈歸,也肯定與皇帝膝下幾位王爺有牽扯,這件事才能說的通。」
要說張君為何三更半夜要拿著如玉替他縫的錦衣暗潛到渭河縣來找這青樓女子待月,卻又是另一樁公案。
原來,當朝皇帝雖不始祖,但一生好戎馬,擅征戰,在帝王位上二十年中披甲親征也有四五回。如今太子已經成年,皇帝計劃一次北征,便讓太子代其監國。太子是皇后所生的謫長子,又性子果斷為人冷靜,滿朝文武無有不服的儲君。
代政以來,太子凡事親躬兢兢業業,卻也防不勝防,竟於代監國后的第三天,將傳國玉璽之印給丟了。傳國玉璽這東西是和氏壁雕成,無論那家王朝,有璽才能得天下公認。太子朝政理的好不好且不說,丟了璽便是丟了皇家的根本。
所以若是這事鬧出去,不但他太子之位得丟,只怕皇帝震怒之下,連腦袋都得給他搬掉。
這印丟的蹊蹺,餘下細節暫且不說,只說丟璽之後,因太子與永國公府二公子張君交好,也知其刀鋒用的極好,擅雕印章等物,即刻便召進宮照著傳國玉璽尋了一樣的玉坯來重雕了一枚,以代暫用。
而後,太子便命張君全權負責此事,暗中查訪究竟是誰盜走了玉璽。
張君用一個月時間,查到了沈歸頭上。
沈歸此人,本是個陳家村的苦寒貧家孩子,因能打能殺,前些年于軍中頗有些戰功,後來卻因惹怒上級,一怒之下帶著手下兵士們到秦嶺深山中佔山為王,到如今約有三年之久,是一股子官府未剿清的草匪。
張君今日一見如玉替自己縫的這件衣服,便能斷定是某位王爺將這蜀錦賞予沈歸,而沈歸回家之後,將它送給了如玉。沈歸一介流匪,那玉璽是極珍貴的東西,如今太子已派出七八拔人晝夜暗中跟著要取他的命,他自然不會貼身帶著或藏在不熟悉的地方。張君以屬下收集來的情報等各方面判斷,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玉璽當就藏在不起眼的陳家村。
目前還不能推斷他究竟與朝中那位親王有勾扯及利用關係,但此事不能聲張,他便讓太子借貶諦之名,將他貶到陳家村,以能遮住朝中以及沈歸等人耳目的方式,來暗中尋找玉璽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