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滴墨為淚
進得長信宮,王嬙見太后仍未醒來,便邁上塌前的台階,俯下身子輕輕地在王太后耳邊喚道:「太后、太后……」。
王太后總算醒了過來,一下睜開眼睛坐正了身體,問道:「怎麼了,大呼小叫的?」。
王嬙忙側身跪伏在地上說道:「太后,皇后命大長秋帶著畫工來給您老人家畫像來了,是否現在讓他們進來?」。
「是這事呀」,王太后自己整了整袍服道:「讓他們來吧」。
四兒在一旁忽然說道:「太后,方才我與昭君姐姐在外面那亭子里透了透氣。您看,現在外面太陽正好,還有好些個小鳥兒叫著,太后不如去那亭子畫?」。
王太后扭頭向窗外看去,果然一片陽光明媚。老人家向來喜歡晒晒太陽,當下也就欣然應允。王嬙忙命三五個小丫頭跟著,讓她們捧著托盤,盛上茶水、點心和絲帕。接著和四兒左右攙扶,走向宮外的小花園。小花園名為小,實際上是長樂宮的內花園,假山、人工湖、亭台樓榭一應俱全。此時大長秋和那畫工所在的亭子名為飛鳳亭,距長信宮門有三、五十步距離,向北為長信宮、臨華殿、長樂宮前殿;向南為永昌殿、鍾室、直至長安城南牆的東門覆盎門;往東則為神仙殿、長安城東牆的南門霸城門;往西南為長秋殿,以飛廊出長樂宮宮牆、跨武庫、連於未央昭陽殿。
大長秋本來以為要一陣好等,見當下四處無人,便一屁股坐在飛鳳亭里的石鼓上,背靠闌干舒展四肢,享受起春風煦陽。未料太后頃刻便出了長信宮門,慌地向身邊幾人吆喝一聲,滾伏於地,遠遠地等著太后鸞駕。等到他一直看著地面的視線中出現一雙繡花絲履,確信太後到來無疑,於是唱奏道:「奴才給太後娘娘請安!」。伏在大長秋身後的青袍小吏接著也朗聲奏道:「臣黃門畫工毛延壽拜見太後娘娘」。
一眾婢女上前,在石鼓上放上綉團,將茶水、點心等物什擺在亭內的石桌上。安置完畢,王太后坐下來開口說道:「都起來吧」,待那青袍小吏直起身體,便上下打量一陣說道:「你就是毛延壽?在宮中鼎有大名呀!都贊你精於畫工,今兒哀家可是要開開眼嘍!不知長於山水或人物?還是花鳥蟲魚?」。
「回太后,臣未曾從得名師,畫工一技不過是自己的愛好。太後娘娘所列舉的,臣都有涉及,但仕女人物鑽研的多一些」,毛延壽答的不亢不卑,想必對自己的畫技很有信心。
王太后聽完毛延壽的回話,越加有了興緻。當年的自己,雖說稱不上艷冠後宮群芳,但蒙孝宣皇帝看得上眼,從宮女封美人再到皇后,不是沒有幾許顏色。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明眸皓齒尚存幾何?如此感慨一番后,王太后一側身把左手搭在石桌上,背對身後亭外的假山說道:「畫吧,可別讓哀家等的太久」。
毛延壽忙不迭讓兩個小宦官將大大小小的木盒打開,調好顏料,將一片絹帛放在剛才搬來的小木案上,面向王太后席地跪坐下來。上下將王太後端詳一陣后,毛延壽深吸一口氣,把身體調整為一個最舒適的姿勢,便拿筆蘸色,帶著惶恐、期待、興奮的心情,一筆一筆或深或淺地勾勒開來。
這邊王太后與王嬙說說笑笑地聊著,間或拿塊點心,或抿上一口茶。四兒卻跑到毛延壽身後,不時指指點點地說道:「呀!眼眉好像!……咦?鼻尖是這樣嗎?」,如此這般的弄的老太太胃口高吊,不斷問毛延壽成了沒有。
一個多時辰后,毛延壽直身將毛筆擱在身旁的漆盤中,揮起袖子擦擦一頭汗水,再伏地奏向王太后:「太后,成了,請為一觀」。
小宦官將絹帛展平放在托盤上,碎步走到王太後身邊,躬身端好。一位朱羅紗棉袍、高髻插簪的老人躍然絹帛之上,一派的富貴福壽。王嬙和四兒驚呼起來,都說像極。王太后看了又看,十分喜悅地說道:「畫的好哇,毛畫工果然名副其實!大長秋,賞毛延壽黃金十斤!」。
又待觀賞議論一番后,王太后覺得有些疲憊,正要命王嬙四兒等一起回長信宮休息,四兒卻不太高興了,嘟起小嘴向王太后求情道:「太后,奴婢和昭君姐姐也想畫一張,您老人家就應允了吧」。王太后見四兒可憐巴巴的樣子,又看看王嬙,也似有懇求之意,兩個都是自己身邊得意的小人兒,心下一軟點頭同意了。四兒一陣雀躍,忙招呼其他幾個婢女扶太后回長信宮休息。
王太后一走,飛鳳亭里只剩下王嬙、四兒、大長秋、毛延壽及兩個小宦官,幾人頓時鬆了口氣,說不出的自在。毛延壽喝了口茶水,在石鼓上坐下休息片刻後向王嬙、四兒倆問道:「不知二位姑娘誰先來?」。幾經推讓后,王嬙說道:「好吧,那先畫我了」。於是靠著亭子闌干坐下,把右手肘放在闌幹上,右手手裡捏一方絲帕,自然地順勢垂於胸前。
毛延壽仔細端詳起眼前的這位姑娘,這是怎樣一位美人兒呀!淡青色的袍服下一副娉繞婀娜體態,齊腰的長如瀑布直披而下,沒有梳髻,只在後頸位置略為一束,鵝蛋圓潤的臉秀麗端莊,雍容大度中滲著一抹淡淡的哀傷,一時間竟看得痴了。
四兒見毛延壽遲遲不下筆,又瞧見他那痴獃模樣,噗哧一笑道:「那位畫工,可是瞧夠了?該下筆了吧!」。
毛延壽聞言一愣,回過神來,縱然天生一張黝黑麵皮,也難免顯出訕紅。對面的王嬙不知又沉思什麼去了,眉頭皺起,一動不動。毛延壽心道正好作畫,於是脾氣凝神,頓覺一種感情充沛胸中,下筆如有神助。
這幅畫作的很快,不到一個時辰,毛延壽便停下筆,低頭輕輕地左右吹著未乾的墨跡,一面將右手伸向旁邊欲把手中毛筆擱下。不料身後的小宦官未曾留神,毛延壽一下將小宦官捧著的幾盒顏料打翻在地,顏料飛濺四周。眾人一齊驚呼,大長秋大聲呵斥了小宦官幾句,命收拾乾淨,重取顏料。
毛延壽被濺了一身,心下很是惱怒,但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取出帕子自己上下擦拭起來。忽然想到了什麼,扭頭往木案上的畫一看,竟有三兩點墨濺落在畫像的臉上,如輕煙入霧,不甚明顯,正好又滴在了眼角下。本來王嬙就是一副肅容哀傷的表情,這三兩點墨,神似了幾滴瑩瑩淚珠。
毛延壽暗說壞了,轉念卻又生出一個念頭,何不將此畫據為己有?於是以惋惜的口吻對王嬙說道:「嬙姑娘,畫已壞,不如重畫一幅?」。
王嬙和四兒圍了過來,看了看,也覺得畫中人似有愁苦哀戚之感,都覺得很是惋惜,王嬙於是說道:「罷了,重新來吧,只是辛苦畫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