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七 小路
「你那女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波琳娜情緒有些低落的問。
蕭劍揚說:「是個外語系在讀大學生,明年就要畢業了……跟你一樣,高高的個子,長長的頭髮,一張鵝蛋臉跟瓷器一樣精緻,挺文靜的,不怎麼愛運動……」
波琳娜哦了一聲:「那她比我好多了……」
那種沮喪,就算是白痴都聽得出來……她雖然相貌不輸於任何人,但是性子太極端了,拿起狙擊步槍就像一台冰冷的計算機,似乎永遠也不會犯任何錯誤,而脫掉軍裝就像掙脫了韁繩的野馬,根本就拽不住。以中國人那內斂的性格,自然會更加喜歡文靜的女孩子,而不是像她這麼野的瘋丫頭。
蕭劍揚說:「我跟她從小就認識了。那時候我父親在湖南當兵,野戰軍偵察連連長,她父母正好下鄉到我父親所在的部隊插隊,他父親更是走關第到我父親的部隊當了兵,成了我父親的部下,我們都在軍屬大院里生活,慢慢就認識了。」
波琳娜苦笑:「還青梅竹馬呢……對了,你還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父母的事情呢,難得有空,就說說唄。」
蕭劍揚說:「我父親是一名老軍人,野戰軍偵察連連長,我媽媽則是從上海到雲南來插隊的知青,她插隊的農場離我父親的駐地很近,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認識了……」
其實那次機會一點都不偶然,還差點就出人命了。
那個年代可沒有什麼工資,都得靠工分,蕭劍揚的媽媽還是個十**歲的學生,身體比較弱,幹活哪裡幹得過別人,吃不飽飯就是必然的了。她餓得受不了了,大半夜偷偷溜出來偷東西吃。那時物資匱乏,大家把三瓜倆棗看得比命還重要,這種行為一旦被發現,是要受到非常嚴厲的處分的,所以她不敢在農場里偷,跑到附近軍隊開闢的小農場去偷紅薯。她的運氣也太背了,第一次去偷東西就趕上了蕭凱華巡邏————那時他還只是個班長。冷不丁的看到有個人影在紅薯地里晃著,他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拔槍,瞄準。不過還好,他的視力相當好,依稀辨認出那是個瘦弱的女子,總算沒扣動板機,而是輕手輕腳的摸過去,一下子就把她給逮住了。女孩子嚇壞了,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磕頭,聲淚俱下求他放過自己一次,她保證再也不會來偷東西了。蕭凱華心軟,沒有為難她,刨了兩個拳頭大的紅薯給她拿回去填肚子,叮囑她不要再在晚上跑到這裡來偷東西,這是軍事管制區,哨兵發現有人闖入是可以當場開槍射殺的。
然而一個星期之後,在他再一次查夜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子。這次她沒有偷紅薯,而是坐在田埂上抱著膝蓋痛哭,過去一問才知道,她們指導員不是個好東西,昨晚跑到她的房間來要跟她一起睡,她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這下子就闖大禍了,第二天一大早,那個臉上還帶著五個指印的指導員便召集大家開會,把她揪出來痛批,說她在幹活的時候偷懶,乾的活總是最少的,要懲罰她。那個人渣給她的懲罰就是罰她餓著肚子幹了一天活,餓得她差點沒有昏倒在工地上。到了夜裡,她再也受不了了,又跑了出來,溜進軍辦農場里。不過這次她的運氣比上次還要糟糕,餓著肚子幹了一天重活,她已經餓得連紅薯壟的土都摳不動了,只能坐在那裡哭。
「我……我陪你過夜,你能再給我兩個紅薯嗎?」她哭著問。現在的她只想得到一點能吃的東西,什麼都不顧了。
蕭凱華沒有給她紅薯,而是到廚房裡搜羅了大半碗剩飯,再加一塊蘿蔔乾,端出去看著她狼吞虎咽的吃完,然後把她送回了農場。
第三次見面的時候還是在晚上,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了。她頭髮散亂,渾身是傷,像被獵人追逐的小獸一樣朝軍營逃過來,後面一大群人在追她。軍隊被驚動了,出去把人攔住,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兩個月來她被安排到橡膠園工作。不用說,這又是那位被她甩了一耳光的指導員乾的好事,在農場苦,到山上橡膠更苦,那種苦絕不是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吃得消的。但這個女孩子出奇的倔強,再苦再累也沒有向他低過頭。後來橡膠園裡一個女知青離奇的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整個縣都震動了,上頭成立了專案組展開調查,而那個人渣指導員第一時間把矛頭對準了她,她被抓起來審問,幾天幾夜都不讓睡覺,完全就是往死里逼。幸運的是有人同情她,偷偷把她放了出來,她連夜逃下山,往軍營跑,現在她已經不會思考了,只知道那裡有個人可能會幫她,逃到軍營她還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一次蕭凱華依然沒有讓她失望,頂著巨大的壓力把她給保護了下來,連長甚至團長找他談話向他施加壓力都沒用,他就是鐵了心要保護這個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的女孩子。後來事情越鬧越大,省委被驚動了,介入調查,折騰了四個多月,總算是把案給破了,還了她一個清白。而她此後一直留在軍營里,再也沒有離開。
「就這樣在一起啦?」波琳娜聽得津津有味,「跟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故事有點相似哦,我爺爺和我奶奶就是在西伯利亞一座共青城裡認識的,然後就有了我父親。」
蕭劍揚說:「是的,同樣的事情你們蘇聯人都經歷過。」
波琳娜問:「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蕭劍揚黯然說:「後來?後來就有了我,再後來,在我十歲的那年,他們離婚了。」
波琳娜愕然:「離婚?為什麼?他們一起經歷了那樣的磨難,應該有很深厚的感情才對,為什麼還要……」
蕭劍揚說:「那一年我們跟越南人狠狠打了一仗,我父親左臂被高射機槍子彈打斷,身負重傷,傷癒后不久就遇上了大裁軍,他的部隊被裁掉了,帶著我們回了湘西老家。那時正好趕上了知青返城的大潮,我媽媽也要回上海老家去……我父親是農村戶口,是不能跟她一起回上海的,只能離婚了。其實她對我父親始終都是感激多於愛,她的心始終都是在上海,在她的親人那邊,在窮鄉僻壤堅持了十年,已經堅持不下去了,最後我父親跟她離了婚,把她送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波琳娜謂嘆:「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你父親是一個高尚的,像大山一樣可靠的人,他是上帝派來守護她的天使,你的母親……」搖了搖頭,說:「我能理解她的無奈和難處,因為我的爺爺那一代人也曾經歷過這些,但是說真的……如果是我,我絕不會離開你父親。」
蕭劍揚苦笑:「那年代,是非對錯,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波琳娜說:「是啊,那個混亂得要命的年代,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對與錯來衡量。」拍拍手站了起來,看著天色說:「小菜鳥,我們該回去了。」
蕭劍揚也沒有興趣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也站了起來。考慮到她喝了不少,現在心情又不好,他說什麼也不敢讓她開車,在他的堅持下,波琳娜悻悻地讓出了駕駛員位置,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蕭劍揚發動汽車,豐田皮卡連蹦帶跳的開往古巴軍團的臨時駐地。不得不說,在挨了十幾發子彈之後,這輛皮卡更破了,一路開一路掉零件,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一路咣咣響個不停,也怪熱鬧的。波琳娜帶著醉意唱起歌來,用的是俄語,蕭劍揚的俄語不行,但還是從那熟悉的旋律中聽懂了她唱的歌。
她唱的是著名的前蘇聯軍歌,被好幾代中國人傳唱過的《小路》: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紛紛雪花掩蓋了他的足跡
沒有腳步也聽不到歌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條小路孤零零
這首誕生於蘇聯衛國戰爭的烽火之中的歌謠律旋深沉、憂鬱而不失激昂,震撼人心,蕭劍揚聽得入迷,盡量把車開得平穩,一邊開車一邊聽。
傍晚的陽光灑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
破破爛爛的皮卡抽筋似的連蹦帶跳
波琳娜沐浴在晚霞之中,神情憂鬱地唱著歌
皮卡打著油屁為她伴奏
好美的黃昏。
很多年之後,蕭劍揚依然記得那個黃昏的每一個瞬間,記得每一隻從車窗前飛過的鳥兒,記得波琳娜那被晚霞染得緋紅的臉龐和憂鬱的眼神,還有她那憂鬱的歌聲。她的歌聲就跟紅酒一樣醇厚迷人。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一定不會再那麼固執,不顧一切地復仇、回國,而是選擇留在她的身邊陪伴她,這樣的話,兩個人的命運都會大不相同。
然而,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後悔葯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