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影兒曾殺人無數,自己殺過多少人,連自己都記不清楚,但在她心裡,那仍是債,縱是下了十八層地獄也還不清的債。
她當殺手時,殺人不問緣由,也沒資格問。不經意回憶起自己殺過的人時,她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她殺的那些人,到底該不該殺?她身上的罪孽,是不是又多了一層?
可自從跟了裴雲之後,她鮮少沾染人命。
小姐心軟,每次嘴上說得氣勢洶洶,可臨到頭時,總會於心不忍。
時日久了,就連她的心底,也生出了一絲憐憫之心。
就如同淤泥里生出了蓮花,托著她逃出了污穢不堪的黑暗之地,讓她重見了光明。
跟著裴雲,也並非沒殺過人,需要護著她時,任何人擋在面前她都不會手軟。但她卻不會再覺得自己污穢不堪,不會再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只知道,小姐就是她的佛,只要守著她,她就能逃脫苦海。
生在亂世,沒有誰能纖塵不染,但是,至少,有人可以做到心如明鏡。
最後,裴雲還是讓阿青連夜請了大夫來給影兒號了脈,看著影兒喝了葯,才放下心來。
這屋子裡一景一物裴雲都無比熟悉,影兒亦是如此,伺候起裴雲來得心應手,兩人之間無一句言語交流,都默契十足。
阿青看著她們主僕二人各安其事,彼此之間卻相互照應,裴雲不動聲色,影兒就能知她心中所想,心中竟有些羨慕。
她自小跟在公子身邊,侍奉公子多年,卻始終覺得公子身在雲端,縱是踮起腳尖也難以觸碰。
反面影兒和裴雲,兩人雖有主僕之名,卻親如姐妹。
影兒能為了裴雲豁出命去,裴雲亦會為了影兒遷就妥協。
相互關懷,彼此包容,都能為對方付出,就像是一家人。
阿青並不知道有家人是什麼感覺。
她是個孤兒,從記事起就跟在公子身邊,自小就被教導,她這條命就是公子的,她這一輩子,只能為公子而活。
她也可以為公子豁出命去,可公子對她呢?
這個問題,從前的她連想都不曾想過,她生來就是公子的,公子讓她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而若是拖累公子半分,便是天大的罪過,萬死難辭其咎。
可如今看到裴雲對影兒這般關懷維護,她心中也起了別樣的心思,竟然覺得落寂起來。
服侍裴雲睡下之後,影兒在到里留了一盞燈,便退到了外間,外間處有一間隔室,是她的卧室。平日里她就住在這裡,夜裡若是裴雲有什麼吩咐,喚一聲她就能過來。
進隔室時,看到阿青還站在外間,便問道:
「你怎麼還在這兒?」
阿青道:「公子讓我來伺候芸姑娘。」
「小姐睡得輕,不習慣屋裡人多,夜裡有我看著就夠了,你先回去吧。」
阿青沒應,也沒動。
她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公子沒給她安排住的地方,她沒地方可去,只能呆在這裡。
裴雲已經睡下了,影兒也不想弄出什麼動靜來,便用下巴往外間一指。
「那兒還有張小榻,你不想走的話,就在那兒將就一晚吧,明兒再看小姐如何安排。」
說完,也不管阿青了,徑自回屋裡睡了。
阿青躺在影兒指的小榻上,清醒地睡不著。
半夜,她聽見裴雲迷迷糊糊地喊影兒,聲音很輕,很淺,像是夢囈。
只喊了一聲,影兒便從隔室里出來,不必近前,便知道裴雲是口渴了,倒了杯溫水餵給她喝,然後,裴雲的呼吸便又平穩了下來。
影兒給裴雲掖了掖被子,又把手伸進被子里摸了摸,似是輕嘆了一聲,起身回隔室。
走進外間里,看到阿青正睜著眼看著她,便用極輕的聲音問:
「為何不睡?」
阿青也用極輕的聲音回道:
「睡不著。」
影兒沒再追問,轉身就要進隔間。
阿青及時喊住她,道:
「能陪我說說話嗎?」
影兒皺眉遲疑了一下,然後往房門一指,示意她到外面去說。
阿青離房門較近,先出了房門,影兒影隨其後跟了出來。
屋外夜風涼,影兒攏了攏外衣,問道:
「你想說什麼?」
阿青看著她道:
「你跟在芸姑娘身邊多久了?」
「有四五年了,你問這做什麼?」
「才四五年?」阿青很是詫異。
她以為似她們這般的情誼與默契,不是自小跟著,根本養不出來。
「那你從前是做什麼?為何會給她做丫鬟?」
影兒很時反感地皺眉道:
「你問這做什麼?是你家公子讓你來打聽的?」
「不是的,與公子無關,是我見你主僕情深,覺得好奇罷了。芸姑娘是官宦之女,大家閨秀,身邊卻有一個武功如此之高的丫鬟,實在是匪夷所思。」
影兒道:「是小姐收留了我,讓我有了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也是自小被公子收養,一直跟在公子身邊。可是,如今公子卻想把我送給別人了。」
「你說的別人,是指我家小姐?」
阿青輕嘆著,落寞地點了點頭。
影兒輕嗤一聲,道:「就算他想送,我家小姐也是不會要的。我家小姐好歹也是個王妃,也不是什麼人都會留在身邊的。」
尤其是居心叵測之人送來的丫鬟,更是不可能留下。
阿青心裡也明白。
裴雲的身份與公子兩相對立,心中又只有清王爺一人,縱是公子為她心心念念,她也不曾正眼看過公子一眼。
她對自己也抱有敵意,自己對她亦是如此,且她早已有所察覺,自是不會把她留在身邊的。
只是,若是公子待她有芸姑娘待影兒一分半毫地重視,芸姑娘不要她,她也能回到公子身邊。
可是,她在公子眼裡,就只是一個好用的工具,若是這件工具派不上用場了,她也就沒資格呆在公子的身邊了。
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地位,阿青心知肚明,也同樣知道,以裴雲對公子的敵意,斷然不會將自己留在身邊。
所以,阿青輾轉難眠,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沒什麼事我就回去了。」
影兒擔心裴雲,也不想陪她在這裡吹冷風,丟下這一句便回了屋裡。
阿青睡意全無,也不想回去,就坐在房門前看起了月亮。
她小時候也曾時常像這樣看月亮,想著自己長大了會怎麼樣,要做什麼?
長大之後,她只知道日夜守在公子身邊,為公子辦事,已經許久沒有像這樣一個人安靜地看過月亮了。
第二日一早,影兒還沒起身,她就已經早早地把熱水備好了。
屋裡一有動靜,她就搶在影兒之前進了屋裡,先喚了一聲:
「芸姑娘。」
裴雲懶腰伸到一半,聽到這一聲,迷惑地睜開眼來,扭頭一看。
「阿青?影兒呢?」
剛一說完,影兒就進來了。
看了眼阿青,喚了聲:「小姐。」
「嗯,你來了就好。」裴雲鬆了口氣道。
一大早沒看到影兒,只看到阿青,她還以為影兒出了什麼事呢。
看見裴雲這神色,阿青不敢再上前了。
昨夜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這會兒也提不起來,只得側身讓到一邊,換影兒近前去伺候。
阿青如此恭順謙卑的樣子,讓裴雲極不習慣。
更衣時,她悄悄問影兒。
「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阿青有些怪怪的?過了一夜,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該不會是有人易容假扮的吧?」
影兒道:
「昨兒半夜,她說睡不著,想與我說話。」
「啊?她找你談心?」裴雲愈發覺得怪異了,總覺得有一種陰謀的味道。
難道是陸凌昊覺得之前的那些方法對她都不管用,所以想派貼身丫鬟打入她們內部,攻心為上了?
「她都找你談了些什麼啊?」裴雲好奇地問。
「也沒什麼,就是說陸凌昊想把她送給小姐什麼的。」
「陸凌昊要把她送給我?她真是這麼說的?」裴雲一臉驚詫。
「確是這麼說的。」
裴雲凝眉輕蹙,越發覺得事情不對勁了。
武功高強的貼身丫鬟說送人就送人,這種事,只要稍微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就能發現這根本不科學啊。
就好比說,她如果有一天把影兒拱手送人,那一定是派影兒去做卧底的。
自己最貼身的丫鬟,必定是知道自己秘密最多的人啊,也必定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啊。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送給別人?這不是等於砍了自己的左膀右臂,還把自己的小辮子往別人手裡送么?
再說了,阿青的武功可是很不錯的,這樣的人不單單是丫鬟,還是保鏢,失了她,就相當於把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太不智了。
她就算身陷囹圄,被軟禁在長公主府里,她也從沒想過把影兒當棄子。
因為影兒是她身邊最後的一道屏障,一旦失去了影兒,她就像是失去了殼的肉蚌,到哪兒都是個死啊!
所以,對於阿青,她是半點也不信任的。
這個平白送來的丫鬟,她也是半點都不想要的。
洗漱完畢之後,阿青又帶著丫鬟們送來的早飯。
裴雲看著滿桌子豐盛的早飯,又瞥了眼垂首順目站在一旁的阿青,渾身上下都覺得不自在。
從前,這些活都是影兒乾的,她覺得哪兒都沒問題。
可現地還是這些活,也同樣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只是換了一個人干,她就覺得哪哪兒都不對了。
影兒也對阿青不放心,先用一隻小碗盛了粥,自己喝了一口,驗了沒事,才給裴雲添了一碗。
裴雲剛接過,陸凌昊就來了。
原本要送到嘴邊的手往下一放,立刻就擺起了臉色。
「你來做什麼?」
「吃早飯。」陸凌昊毫不客氣地往桌邊一坐,完全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房間。
裴雲氣得瞪起了眼來。
「誰讓你坐下的?這是你能坐的地方么?」
「現在清王府是是我說了算,我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那好,你坐,我走!」裴雲起身就走。
影兒趕緊跟著。
陸凌昊氣得不輕,賭氣沒有跟上去。
「阿青!」
阿青立刻意會,給他添了碗粥。
陸凌昊端起粥送到嘴邊,張了張嘴,還是把碗放回了桌上,氣急敗壞地生了個悶氣,又回了書房。
裴雲氣得在後花園裡一通亂走,看到眼前這些熟悉的風景,腦子裡卻全是陸凌昊那囂張的模樣。
「簡直欺人太甚!」她憤憤不平地罵道。
明明是她的家,明明是她的房間,他憑什麼反客為主?
馬上當皇帝又怎麼了?還沒坐上皇位就先擺起了皇上的架子,他怎麼不趁著還沒死,先給自己打好棺材呢?
氣出到一半,發現阿青跟了過來,沒好氣地一眼瞪過去:
「你跟來做什麼?是替你們公子來看我笑話的嗎?」
「阿青不敢。」阿青垂首回道。
裴雲冷哼一聲。
「你可是新皇面前的大紅人,未來跺一跺腳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人物,這點小事,怎會不敢?」
阿青面不改色地說道:
「芸姑娘的事,不會是小事。」
「呵!我算是什麼?從前在這府里,大夥還喚我一聲清王妃,現在呢?芸姑娘。都不是主子了,還有什麼資格擺架子?」
「芸姑娘是主子。」
「是誰的主子?全府上下也只有影兒還當我是主子了。其他人不都聽你們公子的了么?」
阿青不敢作聲。
府里的人是都聽公子的沒錯,可公子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為了芸姑娘?
這話她不敢說出口,因為一說出口,裴雲必定會生氣。
裴雲見她不說話,也沒興趣再罵下去了,走到亭子里去坐下歇腳。
影兒擔心她沒吃飯餓著,想去廚房給她找點東西吃,可阿青就在不遠處跟著,她不敢輕易離開。
想讓阿青去弄些吃的來,又怕小姐生氣。
裴雲倒不覺得餓,她這會兒氣都氣飽了。
早就猜到回了清王府會不痛快,卻沒想到,明明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自己卻還是連裝都裝不下去。
一想到這個原本屬於她和棠清,充滿著她二人回憶的地方,現在被人鳩佔鵲巢,她心裡就咽不下這口氣來,氣得連漠視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