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六章 暗香
顧星朗和慕容峋是與這兩方墨盤相伴過許多日夜的。
此時聽她二人一唱一和,都覺錯愕,遙遙相覷,五味雜陳。
夏杳裊仍蹲在曜星幛前一言不發,眸色變幻莫測又歸沉寂,彷彿被那星羅棋布的圖景吸入了另一場時空。
也便根本沒聽見阮墨兮與這頭對喊,更沒察覺對喊之後的瞬息沉默。
便在這極短的沉默里,在競庭歌話音落之後,阮雪音高聲:
「曜星幛與山河盤集世間大巧匠心,對日月星辰、山川湖海之錄刻,整個青川難有出其右者!但也僅限於此,所謂時空之力、預言之能,實是被誇大了,種種用途,都乃輔助,最終靠的,仍是天文地理之學!」
夏杳裊總算被這段陳詞喚醒,仰頭看著阮雪音。
阮雪音亦低頭看她:「姝夫人觀星數十載,對此物存了厚望,此刻不信,原乃常情。」話鋒又轉,「你與蔚后密謀造亂,掀起祁西腥風血雨,本不能活,拖延至這會兒,不過是我君仁慈,願賜你與令嬡同穴。」
夏杳裊是崟國皇妃,生死完全可由顧星朗裁奪;阮墨兮之罪,卻須蔚國來定。她這般說,望向了上官宴:
「不知上官大人可願與祁國一道,讓這殘害無辜、塗炭生靈的母女倆,贖其應得之罪?」
她不知上官宴官職為何,蔚國要推新政,一應做法該都有新講究,這一聲大人是隨早先阮墨兮的叫法。而她講明了曜星幛山河盤的「內情」,卻又不直說與之相關的天命為假,正因上官宴發起蒼梧一局,多少借了「天命」的勢——未講明的話,就讓所有聽者自行體會,她現下需要上官宴配合,必得給他這面子、全眼前場面。
上官宴自然明白這份考量,慢條斯理道:「皇后在祁西作亂,掀起腥風血雨,的確罪無可恕;而我君已退位,照理,阮墨兮如今也不再是中宮。」便去瞧慕容峋。
慕容峋一點頭。
「應與夏氏同受懲戒。」上官宴遂道。
「上官宴你過河拆橋!」阮墨兮慘聲。他與阮雪音默契不提蒼梧城下逼宮時的聯盟,方好順理成章置她於死地,她如何瞧不出?
「究竟誰過河拆橋,你比我清楚。」上官宴靜聲。
阮墨兮怔住。
當然是她密謀在先,欲借公天下之手成自己野心——殺了慕容峋,讓霍氏與上官宴相鬥,然後扶幼子上位,同時光復崟國,再圖統一。
後來與上官宴聯盟,實是無奈之舉——競庭歌趕回蒼梧,慕容峋反殺霍啟,她失了先機,不得不以退為進。
卻是有退無進,一回失利,滿盤敗局。
過河拆橋一詞都將其中周折說得太友好了——她根本,從來就沒給對手搭過橋。
電光火石間阮墨兮梳理完所有始末。
忽覺自己與母親所構這幅宏圖,頗值得欽佩:路徑是不錯的,奈何大勢與能耐,並不足以支撐。
卻也值得史書上記一篇了吧?
她微微笑起來,慶幸自己留給後世的聲名,除了美麗的亡國公主和不被君王喜愛的蔚國皇后,還有一段野心勃勃的失敗。
好啊,遠好過一個蒼白的美名、一個不被傳頌的背影。
她心內稍平靜了些,抬步朝母親去,臨國界時想起什麼,轉頭望慕容峋,試圖走近些與他說話。
有霍未未前車之鑒,競庭歌當即命人阻攔。
阮墨兮只好站在原地揚聲道:「妾當初嫁來蒼梧,是準備與陛下真心相待的。你為何從頭就不與我好,哪怕試一試?」
慕容峋覺得這問題不用答。「你知道緣故。」
阮墨兮並沒因這句話去看競庭歌,只點頭道:「是啊,但願女課真能讓世代進步,再不用犧牲女子一生換取利益。我拭目以待。」她望了望蒼茫暮色,轉身跨入祁境,
「靠你了,六姐姐。你一定可以。」
這話很像臨終善言。
卻分明藏著不可說的惡意。
顧星朗蹙眉,示意幾名兵士將這母女二人圍在當中。
「姝夫人與蔚后對曜星幛、山河盤念念不忘,堅稱其為不周山傳承。」阮雪音淡聲,「本宮與競先生,願意歸還。」便望競庭歌,
「應該的吧?」
蒼梧那夜在沉香台上,阮墨兮提及山河盤時,競庭歌就想過要毀掉它,甚至判定阮雪音會在不知什麼時候做同樣抉擇。【1】
真到了這刻,竟是一起抉擇,且意見會完全一致,她不知該悲傷還是高興。
這兩件器物陪伴了她們迄今為止的小半生,種種學習深造都是圍繞它們展開。她們與它們,是無須言語的同窗,是相互成就。
而天底下沒有第三人如她二人這般確認,早先一應澄清皆是謊言,她們親口撒了這個謊,且為了同一個原因,要將它們長埋了。
阮雪音還在等競庭歌回話。
寥寥兩個字居然很難出口。
「自然。」但競庭歌終還是應聲,看一眼上官宴又看馬車前的山河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