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七章 千金不換

第九百零七章 千金不換

阮雪音猜得她去霽都、回祁宮,多半是為寂照閣。

這個來自宇文家、比不周山更神秘、真正大隱隱於市的所在,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要由宇文家的血脈去開啟。

或者毀滅。

儘管上官妧身上的宇文血脈已經極微。

儘管寂照閣里有無河洛圖,圖中又究竟藏了什麼了不得的天機預言,在阮雪音看來,已經不重要——她甚至隱秘地希望那座古閣永遠莫被打開,裡頭的東西永遠莫被人瞧見。

就讓傳奇始終是傳奇,真真假假,只留給世代一段可供添油加醋的神話,和沒它反而更易達成的盛世安寧。

最終促使她在上馬之瞬提出帶上官妧走的,當然不是如上種種。

——顧星朗可能真中了文綺的招,而她沒有十足把握拆招,阮仲的明樓翠就至今未解,兩頭焦慮叫她不得不留住後路,此其一;

星官圖昭示,上官妧一生三進三出,她從前知而不解,到此刻已分明:這三進分別是祁宮、蔚宮與二入祁宮,至於三出——已經兩出了,所以最後她還是會離開祁宮,那麼無妨先帶去,緩當下之急,也算順了天命——小半生觀星,有些因緣劫數,由不得她不信,此其二。【1】

顧星朗聽見這提議時已在馬背上,知她是受了上官妧的說服或脅迫,怎奈情勢緊急不容討論,蹙了蹙眉,半回頭吩咐江潮。

他一向相信阮雪音的判斷和決策,但再要帶也不是與他們同行,去霽都罷了,就跟著軍隊走,能到達便算上官妧的造化。

霍衍下令攻擊的聲音自暗夜裡響起。

稍顯倉促,卻是瞬息必爭,因為顧星朗撤離也只用瞬息。他不能放他們任何一個逃脫,兩位國君,祁后,競庭歌乃至上官宴——所有造成他家族遺恨的人都得殉葬,而扶峰城霍氏的心志,會由他霍衍來繼承,這青川這天下,會被他這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收入囊中。

「斬殺祁君,收復山河!」他暴喝,以南境郡鎮之失激勵將士。

「迎戰!」這頭老將戚廣只以簡短二字回,連「保護君上」之類的話都不提。

而顧星朗與阮雪音已在這洶湧的兵馬對陣聲中沒入黑暗。

「朝朝呢?」阮雪音急問,無法全力奔跑。

「放心。」顧星朗沉聲回,「加速!」

得不到明確答覆阮雪音加速不了,為母之心,大概只有真正為母才能體會,「朝朝怎麼辦!」她再問。

「圍住那輛車!」霍衍的聲聲暴喝自千軍萬馬之後傳來。

阮雪音想都不用想也知是說他們的車,朝朝所乘那輛。

「她不在車裡!你與上官妧說話之時就已經轉移了!」顧星朗道。

「那現在哪裡!」

「小八護著!還有阿香她們幾個!遠離邊境甩開所有追兵,進入祁北腹地,便能會合!」

小八便是顧星朗最得力那名暗衛,從霽都跟到寧安,再到不周山,直至方才,與阿香不周山幾日相處,也已熟稔且默契。

但阮雪音沒法因此便放心,非是不放心人,而是不放心任何可能發生的意外。

「帶女兒同路!」疾風颳得耳廓疼,她顯著減速,逆著匯聚的祁國兵流四下找小八阿香的臉。

人馬攢動,全是腦袋,哪裡找得到。

「他們追的是我!當然不同路更周全!」

「但孩子更容易追!朝朝一旦為質,你我只能就範!無若直接帶在身邊,至少放心!」阮雪音喊完這句整個人忽失了重。

她是會的,他卻未必吧。那年鳴鑾殿前,雖有千般理由,他到底是容信王將匕首刺入了她當胸。競庭歌說得沒錯,他賭得起。

而她從未因他當時選擇怪過他,並不表示她此刻能以同樣胸懷處理女兒的安危。

她賭不起。

「分頭走,我帶朝朝!梅周城外會合!」阮雪音一拉韁繩便要掉頭。

「不行!」顧星朗急得策馬上前攔住她去路,「你們倆在一處我才真不放心!你信我,如此安排,是將兇險降至了最低!」

邊境之地,亂軍混戰,容不得繼續拉扯。

阮雪音完全讀懂顧星朗面上難得的焦躁:霍衍已經瘋了,連排兵布陣都懶得,被怒火與因怒火而生的蓬勃野心激得只會衝殺。而計謀、應變、種種籌算能夠對付常人甚至同樣智絕的敵人,卻對付不了一個瘋子。

「走!」他史無前例凶起來,惡狠狠看著她。

電光火石間阮雪音想透了利弊,知他是對的,一咬牙,逆著本國兵馬再次狂奔起來。

朝朝定要等著娘親,很快就見。她心中默念,聽著身後霍衍的聲音愈近:「殺!殺!殺!」

這人竟堅決到直衝入祁軍洪流也要今日就了結他們么。阮雪音腦中嗡響,已經沒有心力思考競庭歌又要怎麼辦。

霍衍這般失了理智,上官宴還有些人馬,有可能脫身的吧。一旦脫身,火速回蒼梧,以造亂之名定下霍衍死罪——邊境這一戰是逃不過傷亡慘重了,霍大將軍都未見得還有命回去領死。

一場長達百年的公天下之謀,塗炭多少生靈,摧毀多少大賢大勇的家族,又引致了怎樣的傾國之禍!她周身氣血翻湧,孩子、夫君、師妹、好友,所有人的生死悲歡由腦入心,匯作一股熱流,驀地溢出。

殷紅一滴落於馬背,黑暗中根本瞧不見。她自知是嘔了血,倒也不詫,抹一抹唇角,耳邊霍衍的喊殺聲已被風聲取代。

他當然沖不破戚廣的兩萬人馬,若認清形勢,以兵力優勢儘可能剿殺祁軍,最好的結果,是抓住競庭歌他們並收回蔚南郡鎮。

滔天的轟隆聲在不斷變遠。

夏夜靜謐很突然地降臨,那空曠叫阮雪音恍惚一瞬,只覺是入了夢。

直到馬蹄聲鑽耳,是顧星朗靠近,輕聲道:「歇會兒?」

靜謐降臨那刻總共不到十人的小隊其實都慢了下來。

所以他的聲音很清楚,很溫柔。

阮雪音搖頭,「你與小八約定的哪裡?」她要快些去等女兒。

顧星朗舉目一望,「前面小香閘。」

那是此域唯一有過的河流,命香河,宇文氏曾築閘頭曰「小香閘」,早已廢棄,因香河枯竭於顧氏立祁后的第三年。

阮雪音心中默過這段往事,重新加速,其他眾人包括顧星朗在內只得緊跟。

整個小香閘卻是安靜,空無一人。

她看向他。

「別緊張,如你早先所言,帶著孩子總是慢些。」顧星朗挨過來拉緊她的手。

他也是緊張的,素來如火爐的掌心冰涼。阮雪音正自結論,忽反應也許不是——也許是暗香來,在飄忽不定地發揮效力。

「你冷么?」

顧星朗一愣,「有點。跑熱了又吹風的緣故吧。」

阮雪音用力回握,試圖多傳些掌心溫度給他,柔聲道:「霽都等不住,你不能在這裡耗,先動身?我接上朝朝就往回趕。」

顧星朗其實也兩頭急,只是不顯,微笑道:「不會太久的,等到女兒,一起動身。」

月亮在一炷香的光景里沿著枝丫爬升,掛去樹梢上了,仍沒有來者。

阮雪音的心跳便開始快,砰砰砰幾乎躍出來,下意識抬雙腿策馬。

「再等等。」顧星朗壓著憂心,仍是鎮定,「半個時辰之內,都屬尋常。」

「若半個時辰了還沒來呢?」

「小雪。」他看著她。

這樣的時候只該展望,不該說喪氣話。阮雪音明白,卻實在於短短半個夜裡吞咽了難以承受的苦果,無法對他淡然一笑。

響動在下一刻傳來,兩人同時眸色生光,然後變幻,因朝朝不該是從這個方向來。

西邊。

「去看看。」顧星朗吩咐薛戰。

那夜薛戰帶馬車並十人一隊作虛晃之兵,果如顧星朗所料,北境無伏,故而順利抵達玫瑰鎮會合;方才小八等三名暗衛被派去護送朝朝,餘下幾人雖也夠用,顧星朗思前想後,必得帶薛戰回霽都,才能為獲勝再添籌碼。

遂仍以親信為由,讓薛戰隨行。

薛戰應聲西去,弦月便在這等待的片刻里升離了樹梢。

再出現時,他身後多出了五六騎。阮雪音眯眼眺,很快瞧見阮仲的臉。

似乎又瘦了不少,目光卻異常亮,殺紅了眼的模樣。

她今夜太苦澀,高懸數寸的心總算因阮仲平安放下一寸,也便不如素日冷靜,驅馬去迎。

阮仲遠遠笑起來,也加速往這頭趕。

又一次馬上相聚,卻不是當年西吉道外的劍拔弩張。親故重逢於天涯,人間大幸。

「騎術是越發好了。」阮仲道。

「熟能生巧。」阮雪音道,「可有受傷?」

阮仲笑搖頭:「很輕的皮外傷,厲害不過明樓翠。鬼門關前坐著的人,怕什麼受傷。」

顧星朗後背的傷,她當初也以為是很輕的皮外傷。阮雪音無聲默回,過不了這關,隨便聽句話都能被提醒,然後滿腔苦澀。

阮仲見她臉色不好,道:「方才薛戰與我說了個大概。你放寬心,但凡離了戰場,這偌大的祁北還不是任由他們馳騁,朝朝一定很快就到。」

已經快等足半個時辰了。阮雪音舉頭望明月。

顧星朗也馭馬上來,對阮仲一拱手,「大恩不言謝。」

阮仲一挑眉,笑得戲謔,「你這樣我不習慣。還是小氣些好,說點幼稚話,聽著也高興。」

顧星朗便揚一側嘴角笑,「待大局定,你身子骨好些了,慢慢鬥嘴不遲。」又一聲嘶,「我記得你從前很不愛講話嘛,轉性了?」

「看開了。」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話,其實心思都在北邊,都記掛孩子,故意擾亂靜謐,也便能按住憂慮。

半個時辰已滿,弦月遠離樹梢,冷漠地彎在高天投下寒光一片。

小半生來頭一回,阮雪音拿不出主意,腦中一片空白,身下高馬因她欲動不動而開始無措踢踏。

要去找,當然。她怎能安心回霽都!懸心回霽都也不行!

再與顧星朗商量已是無解,不過相互折磨,她沒說話,下一刻忽大力催馬往北而去!」

「阮雪音!」顧星朗大喊。

「殿下不可!」薛戰策馬去追。

阮仲亦動身。兩匹馬一前一後緊隨阮雪音,終於在三里路后成功攔截。

「讓開!」阮雪音本想衝過去,又恐這二人死了心要攔撞得人仰馬翻,反而誤事,不得不停,卻是聲色俱厲。

「你一人一馬,一個女子,還不會武,若朝朝真有難,幫得上什麼忙?!」阮仲瞧她這般衝動前所未有,也急了。

「幫不上忙我也得在!我得在,在她身邊,我是她娘親!」

阮仲從未見她發這麼大火,甚至不知道她可以這樣發火。阮雪音人如其名,是冬日清晨的雪絮,也如其衣,是靜水微瀾的深湖。

此刻那雪絮暴烈,湖水激漩,她氣勢洶洶似變了個人。

然後他看見她一吼之下眼圈已泛紅,那是一個母親強大之下的脆弱,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助。

他有些明白了。她自己缺失的東西,母親,陪伴,保護,她希望朝朝能得到。她是朝朝的母親,只要她做到,朝朝就能得到。

阮仲只覺心中一角碎開了。

溫柔而濃烈地破碎,讓他再急不起來,只小心翼翼靠近,輕聲道:「我知道,我都懂。但你去幫不上忙,很可能將自己也置於險境。我去,我一定把她毫髮無傷地帶回來,好不好?她認識我,管我叫舅舅,看見我就知道是娘親讓我來接她。她會明白你愛她,想時時陪伴她。你是最好的娘親。」

阮雪音眼淚便掉下來。實在不該在這種時候哭,還當著人,但她不堪重負,至親至愛之人皆身臨煉獄。

「好了。好了。」阮仲自懷裡掏出一方帕子,歪歪扭扭綉著橙花,正是從前競庭歌給他的,阮雪音的大作。

本想給她擦淚,終是忍住了,只將帕子遞過去,「我帶我的人去,你們便繼續南下,接到孩子我就會追來。此役兇險,生死之戰,這種關頭,你真要丟下他?」

就因為兩頭不能舍,她才幹脆撇開腦子,只憑一時之氣。阮雪音冷靜了些,卻沒法立刻點頭。

「事不宜遲,就這麼定了。」阮仲再道。

【1】617相憶與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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