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七)
那一夜,他擁著她入眠,半夢半醒間,妙華聽到他沉沉的嘆息聲,低低響在耳邊,卻怎麼也睏倦的睜不開眼睛。晨起醒來時,已是日光大盛,號角聲響起,她才知道他已經出發了。誤了送行,多多少少有些遺憾。可是卻一再說服自己,他此去定會無虞,安然歸來。
琮兒正到了長得最快的時候,幾乎一天一個樣子,妙華專心照顧他,也覺得時光飛逝。半個月後,傳來了拓跋適帶兵節節勝利的消息,她聽到時,不覺彎了彎唇角,如釋重負般的舒了口氣。對著琮兒道:「你阿耶過不了多久便回來了,到時候琮兒會不會不認識他了?」琮兒吃著手,對著她揮了揮小拳頭,咿咿呀呀地學著她的話:「阿……耶……」雖然話語含糊,但是卻是他開口說得第一句話,妙華不由得驚喜,抱起他在臉頰上大大地親了一口。胭脂的痕迹印在他白皙的臉上,有幾分滑稽,正要伸手去替他擦拭時,卻聽到宮人來報,皇后已到了宮門口。
入宮這麼多年,她和齊徽容的交往甚是寥寥,皇后本就是個清冷嚴肅的人,她也不喜歡摻和到宮中的是是非非中,因此很少穿過復道,踏入宮中。雖說如此,可也算相安無事了多年,保持著寵妃和皇后之間,微妙又剛剛好的距離,從無齟齬。今日,卻不知她為何來此,在拓跋適離開洛陽的時候。拓跋適的話猶在耳邊,他說宇文嬋並非自戕,一切都是齊家做的,皇后並非無辜。再聯繫到上一個孩子的隱痛,妙華的戒備之心驟起,將琮兒遞給了乳母,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
不過片刻,齊徽容便到了殿外。妙華依禮上前,鄭重行禮,十分謹慎恭敬的樣子。齊徽容卻抬手扶住了她,阻止了她即將跪地的動作,口中道:「昭儀何須如此多禮!」妙華於是站起了身,將齊徽容延請到了殿中。
齊徽容四下打量著這座久負盛名的凌波殿,原本漠然的眼神中,此時也帶上了讚歎的神情。說起來,她自桐羽宮落成起,一次都沒有來過,宮妃們總在她的耳邊或驚嘆或嫉妒地誇讚著這裡的繁華精緻,她卻從沒有想來親眼看看。今日才知,那些被她視為過分誇張的描述,卻原來毫無虛言。天地珍奇,帝王富貴,匠心巧思,造物神奇,所有的一切都能在此找到依據。一路走過來所見的奇花異草不過是前奏,來到殿中方知拓跋適的用心良苦。因是夏日,她的窗上蒙著一層綠色的窗紗,不同於尋常堅硬又疏散的窗紗,這裡所糊的卻是最上乘的綠綺紗,因為柔軟輕薄,工藝繁複,大魏無處尋得,需要從南朝得來。每年數量稀少,宮妃們的衣裳都難有這樣的材質,而她卻用來做窗紗。因為那紗窗的顏色,整個殿中都呈現出一種霧蒙蒙的美感。
看到皇后的目光,妙華有幾分赧然。雖然她一向不注重這些,也不知這個東西到底價值幾何,但是依稀還是知道其中的奢靡浪費。只是曾經的她,根本沒有將心思放在這些地方,也就一切都由著拓跋適來了。
親自奉了茶給齊徽容,坐在了她下首的藻席之上,妙華垂著眼睛,一片貞靜溫柔之態,等著皇后先開口。
齊徽容嗅著茶香,輕啜了一口。她生於世家大族,自小禮儀周備,所以一舉一動都優雅無匹,讓人覺得享受。慢慢將杯盞遞給大長秋桓貞后,她才緩緩開口,對妙華道:「以往只聽人說,你這裡富麗堂皇,今日一來,才知竟如此精緻非凡。須彌寶境,兜率凈宮所不能比肩也。」
妙華聽不出她的意思,不明白這到底算是一種讚歎,還是一種指責。只有微微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答:「妾一心向佛,很少留心到這些,想來也是糟蹋了好東西。」
齊徽容緩緩搖了搖頭:「你雖不介意,到底是聖上的一片良苦用心!聖上肯做,誰又能說什麼呢?」
說到這裡,妙華才覺得有些怪怪的,她看了眼皇后,想著該如何去回答。即使知道那個孩子的事與齊家有關,她依然相信著皇后,畢竟她是那樣清冷高貴的一個人,似乎從來都目無下塵的樣子。這樣的女子,就算倨傲不好親近,但是應該也不屑於做那些齷齪的事情。即使妙華一直都能體察到,她對拓跋適的心,卻還是不願意將她聯想到這些事情上。
可是,今日的話,說出來帶著幾分寂寥,彷彿是一種難得的外顯,幽怨之氣連妙華都能感覺到。
可能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齊徽容淡淡地看了眼桓貞。大長秋是宮中最會察言觀色的人,這一眼他便明白了,帶著一種隨從退了出去,順便還掩上了門。
妙華看著緊掩的門扉,心下有些不安。與宇文嬋的事情,讓她開始懼怕於和別人獨處一室。
皇后看出了這一點,只是溫柔地笑了笑:「咱們相識並非一日,還以為你多少會了解本宮的性子呢。想不到你會如此戒備。」她的眉目十分清秀美麗,淡然高遠的好像一幅潑墨山水一般,此時一笑,無端寂寥。
妙華忙伏了伏身子,作為告罪。
「此時天下大亂,咱們這些人無力為國為聖上做什麼,難道還會在這深宮之中做困獸之鬥嗎?」齊徽容看著妙華,諷刺地笑了笑,「宇文穆打著誅妖妃的旗號作亂,依我看,那不過是借口,你哪裡會是妖妃呢?從第一次見你,便知道你是個性情單純高潔的女郎,只不過是聖上執迷太過罷了。」
「你怕是沒有見過先帝的左昭儀吧,說起來,她還是你的姨母,你和她像也不像,卻不想都會讓拓跋家的男人如此著迷,也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因果。記得曾經有個巫祝對拓跋家的祖上預言,拓跋家世出情種,那時本宮嫁給還是廣陵王的聖上為王妃時,還以為自己會是預言的主角呢……」
說到這一句時,她揚起了臉,一向清冷的眼眸中,忽然隱隱聚起了薄霧。妙華一時無言,不知道該不該去接這句話。或許是被這種凄惻的感情所染,她亦覺得有幾分惻然。無論是死了的宇文嬋,還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她們都不過是過得不幸福的女子罷了。肩負著家族的重擔,閉鎖在深宮內院,比瑤光寺那些被迫出家的比丘尼還要可憐幾分。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芸芸眾生,各有各的苦。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經坐在瑤光寺大殿的台階上,來來往往的人,皆是有所求的,大多都不幸福。而這紛亂的世道,不過是將那種痛苦,用更血淋淋的方式呈現出來罷了。而一個心懷苦痛的人,如何能安慰另一個同樣苦痛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