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後宮風雲(二)
第22章後宮風雲(二)
「夫人……」看到來人,德宇撫了下腰帶,稍理平因長時間等待而有些褶皺的衣擺,迎面走來,剛升為長寧殿的主管,從紫袍換成了蔚藍色的錦衣,由於中性而倍顯透徹的皮膚,配上他本就謙恭有禮的斯文,整個人帶著蓬勃煥發的朝氣。
歸晚脂粉不沾,一身普通的宮裝,簡單的一支琉璃簪插在芙蓉髻上,呈現出洗盡鉛華的清麗,似有隱憂地薄笑,跨過玄譽門,四顧之下,沒有人影,這才開口:「公公,你的信里說,螢妃的流產和藏紅花有關?」
輕點頭,德宇走到歸晚身邊,和歸晚並肩,遠遠看去,並沒有異常,低身在歸晚耳邊道:「夫人,樓相已經從玄吉門進宮,此刻正和李公公在御醫殿調查,你此刻在宮中極多不便,要不要先換一下衣服。」
這德宇的心思果然縝密,歸晚暗道,此次秘密進宮,目的是要在樓澈之前,調查事件,當然要避人耳目,莞爾一笑,側過臉,一臉的狡黠,琢磨道:「換什麼好呢?」
「扮宮女……」德宇似仔細打量了歸晚,搖了搖頭,「不太適合,還是扮成公公吧。」
「……沒有其他選擇嗎?」狀似無意地,歸晚淺笑著問。
半晌之後,從長寧殿的偏殿走出來,歸晚不太適應地拉拉身上的衣服,看到德宇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忍不住笑出來,吟問道:「是不是太奇怪了?」
不自然地轉過頭,德宇退開一步,微低頭,謙恭道:「不是,夫人。」
跨下台階,左右四望,歸晚詢問身邊人:「樓相進宮后見了哪些人?」
「剛進宮時召見了李公公,然後去了御醫殿,然後分別到了進藥房和用來燉藥的偏殿,現在似乎在前往宮禁處。」如實地一一詳細彙報,沒有半點遺漏。
眉輕蹙:「還真是滴水不漏,這下可糟了……」樓澈一環一環,環環相接地查,哪還有其他可以下手的地方。
「夫人,」注意到歸晚的難色,德宇提醒道,「如果樓相此刻已經發現了什麼,就不會一路繼續查下去。何況此事已經事隔兩月,有些線索都模糊了,一切還要從常計議。」
讚賞地瞅了他一眼,歸晚點頭應允,沉默片刻,復又道:「兩個月前螢妃流產,除了秦御醫,沒有其他同診的御醫了嗎?」
「有,還有張御醫,可惜事後幾天,他已經告老還鄉了。」
本來就已經不清楚答案的問題,此刻更變得似乎撲朔迷離,歸晚只覺得眼前一片茫茫白霧,細思量,輕問德宇:「你覺得這件事,是皇后所為的機率有多大?」
德宇陷入沉默中,不敢輕易回答這個問題,考慮許久,才又開口:「機率不大,當時的皇后已經受到『護國寺』風波的影響,半被軟禁在宮中,應該沒有餘力做此事。
雖然心中所想也是這個答案,但是從別人的口中再次得到肯定,感覺又是不同,心頭稍稍舒坦,不禁又泛起疑惑,到底是誰在後宮如此妄為?
兩人邊走邊談,路上雖然碰到幾個太監和宮女,倒也沒驚沒險。信步來到後宮中院,一個小太監跑近,在德宇耳邊嘀咕兩句,又快步離去。德宇回過臉,似有憂慮地道:「樓相現在前去景怡宮見螢妃娘娘了。」
歸晚淡笑著聽他報告,暗暗讚賞,果然沒有找錯人,此人做事謹慎,又懂變通,稍加時日,定然又是宮中藏龍卧虎的人物。可惜傳入耳中的消息並不樂觀,歸晚幽柔地呢喃道:「失去先機了……」
「夫人,還有一處,我們可以去看看。」德宇斯文的臉上似有所慮,勸道。
「什麼地方?」
「凡是端給娘娘的葯,都要有人先嘗,因此會多備一碗,等嘗試的人吃完沒有事了,再給娘娘吃。」常年試藥的人早已熟知藥性,為何吃了藏紅花卻沒有發現?
「你的意思是……」
「為螢妃娘娘試藥的,應該在御乾宮的偏殿。」
「那我們快去吧。」如花的笑顏展開,歸晚喜意浮現,那嫣然的一刻,極致的清麗中隱顯魅惑,看得德宇竟是一呆,稍定神,歸晚已經率先挪步而去,他急步追上。
才來到御乾宮的廊道前,德宇突然竄前,著急地低喊:「夫人,前面。」
歸晚凝神一望,不遠處走來的竟是樓澈一行,身邊還跟著幾個官員和太監之類的人,心下暗涼,想不到此處,他也沒有落下,簡直是絲毫不漏。同時微微心慌,身上的裝扮可以瞞過別人,哪能瞞過那心思深沉的樓澈。幸好此處是廊道的拐彎處,對方似乎沒有看到這裡。
「夫人,」慌忙中,德宇急中生智,一把拉住歸晚的手,輕聲道:「跟我走,先去『御乾宮』避一避。」兩人順著廊道,來到御乾宮的正殿,也沒有多想,就推門而入。
御乾宮是生性奢侈的先皇所造,平時給皇上用來休憩和處理閑事,不許常人打擾,此刻靜幽幽的,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殿內採取了自然採光的設計,在房梁處,用的是琉璃水晶,把室外的光引進屋內,歸晚見識過無數珍寶,進了此屋,仍有種目眩的感覺,果然是巧多天工的精巧,金碧輝煌的華麗。
還不等她把這些全數欣賞一遍,門外突然傳來聲音,似乎有人要進殿而來,歸晚訝異非常。這裡不能隨意闖入,此刻來的到底是誰?自己在這裡又該如何解釋?回過頭,對上的是德宇深沉的面色,兩人面面相覷,門外腳步聲和說話聲已經越靠越近。
御乾殿的大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了。
三個宮女魚貫而入,當先一個驚訝似的開口:「殿里怎麼沒拉上帘子,你們怎麼做事的,難道上次給嬤嬤罵忘記了嗎?」跟在身後的兩個宮女不敢回嘴,唯唯諾諾地答應著,不一會兒,琉璃水晶突然被布幔遮住了,剛才還流光異彩的大殿突然變得陰暗無比。
跪靠在龍椅與牆之間,歸晚小心地呼吸著,眼睛一轉,對上了德宇,看他也有絲緊張,不免有些好笑,露出些微的笑顏,暗暗慶幸著,運氣真不錯,這以奢侈華麗聞名的宮殿,連龍椅與牆之間的距離也特別的氣派,竟能藏下兩個人,如果她是皇帝,只怕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檢查椅子后是否藏了人。
殿內驟然間暗如黑夜,陷入了暮色之中,宮女的腳步聲似乎在宮殿內兜轉了一圈,除了那個口氣特別凶的宮女之外,其餘兩個一句話都沒說過,終於等她們忙完了,門軸轉動的聲音再次傳來,歸晚這才鬆了口氣,支手撐地,抬起膝蓋,正想起身,三個宮女突然停下關門的動作,伏身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麗妃娘娘。」
暗嘆一聲,歸晚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再次伏下身,退回原來的位置,不能探頭觀看,由於麗妃等人站在殿外,耳邊只飄過幾句模糊的話語,所說內容並聽不清楚。等了一會,終於再次恢復平靜,關門之聲再次傳來,大殿的門合上了。
寂靜持續了半刻時分,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德宇也才舒過一口,想起剛才蒼茫間找到這個地方,也算是有驚無險,笑容也慢慢爬上臉,率先起身,伸手扶起歸晚。兩人相視,對目前的這個狀況都感到有些有趣,輕笑出聲。
笑意正濃,歸晚餘光一瞥,卻發現德宇有些發獃地望著自己,稍斂笑意,轉而道:「趁現在我們快離開這裡吧。」
被她輕言提點,心頭微震,點了點頭,放輕動作,來到門口,手才剛搭上門把,腳步聲又突然在門口響起,把手縮回,回頭看向歸晚,歸晚也是一臉凝重,心照不宣,兩人只能選擇老地方,躲回去。
惱意上揚,歸晚心頭嘆息,難道今日就要在這龍椅后躲上一天?後宮之事瞬息萬變,浪費半天的時間,外面還不知會發生什麼天翻地覆的變化……正沉沉思慮間,已經有人進入了御乾殿,耳邊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事情都辦好了嗎?」
歸晚驀然暗驚,這聲音分明是麗妃,為何她會去而復返?
「娘娘,奴婢已經把毒酒送過去了。可是,路上碰到樓相,奴婢害怕……所以……娘娘饒命啊……」回答的似乎是個宮女,此刻的聲音顫抖中竟然還帶著哭音,抽泣著求饒。
聽到這裡,隱約已經猜到了是什麼事,歸晚忙凝神細聽,後面竟然是一片寂靜,只有宮女的哭聲,還壓抑著,不敢張揚似的,盪滿了整個空間,突然間,宮女壓抑著低喊了一聲,這聲被悶在胸口似的叫聲凄厲無比,竟比放聲高喊更撼人心魄,聽得歸晚心漏跳一拍,不知道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耳邊卻不斷翻滾著宮女痛苦卻叫喊不出聲的凄慘呻吟。
「賤婢,這麼小小的事都辦不好,留你何用。」麗妃的聲音此刻聽來扭曲得有些變調,平日的溫婉竟然換成了一種尖銳。
宮女呻吟的聲音漸漸變小,掙扎的動靜也變小了,一切歸於平靜之際,突然地面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想必是那宮女指甲在地上狠抓所發,接著就是麗妃被貓抓似的低聲尖叫,喊著:「賤婢,好大的膽子……」胡亂地對著宮女踢了一番,大殿內這才又驅於平靜。
歸晚心都涼了半截,雖然那晚在第一眼,就看出這麗妃遠非表面這麼柔婉,但也決沒有想到她狠毒至此。歸晚自問並非善良之人,自己也善玩權數,必要時也可草荐人命,但是此刻直面這個,心裡還是竄起怒火。
麗妃啊麗妃,等我此次離開這裡,必讓你受此十倍之苦。
空曠的大殿不復剛才明亮的華麗,反而帶了種壓抑的陰沉,耳邊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也沒有麗妃離開的聲音,歸晚轉頭看向德宇,他也是一臉的疑問和震驚,不敢相信親耳聽到的事實似的。
難道她要處理屍體?這個念頭才竄過歸晚的心頭,麗妃的聲音又起,這次的聲音低了許多,失去冷靜似的,話音抖縮著,語無倫次,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他一定會要我死的……不要,不……我不要死……」到了最後,竟然也帶著哭泣的音調。
她的慌張和無助從空氣里傳遞開來,歸晚仔細聽著她沒有條理的話語,疑惑頓起,想不到麗妃還有同謀,不對,與其說同謀,不如說是主謀,細心一考慮,麗妃雖然嫉妒螢妃,但還沒有到了要下毒手這地步。聽麗妃的口氣,幕後之人的可怕更甚麗妃,心念稍轉,歸晚搜索著腦海中具有這中條件的人。
既要權勢大如天,又要能出入後宮?到底是……
「原來你在這裡……」突然間,大殿上又多了一道聲音,這聲音說不出的溫和,延展著華貴的雍懶,好似與人捉迷藏的戲語,就在這閑懶的語氣中,卻隱含魔魅,似乎這句話意思背後是帶著與聲音截然不同的陰森與冷酷。
無聲……還是無聲,歸晚心都停了,呼吸都成了很重的負擔似的,倉皇間,看向德宇,只見一滴豆大的汗從他額際順延而下,心暗驚,歸晚感到自己也是脊椎發涼。
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在麗妃進來之前,這大殿只有她和德宇公公兩人,而麗妃偕同宮女進來時,顯然沒有這個人,麗妃進門后,大殿門已關,在這聲音響起之前,並沒有開門聲,為何能突然出現在大殿上呢。
何況這聲音好熟悉,到底在哪聽到過呢?歸晚記得從小和母親學戲,人的姿態和聲音,幾乎都能過目不忘,為何對這個聲音卻有著如此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如此特別的聲音,任何人聽過都不能忘記,為何她卻苦思難憶呢?
地上撲通一聲,麗妃似乎已經跪倒在地,失魂落魄地呢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剛才對待宮女的囂張跋扈完全消失了,此刻倒顯得可憐和凄楚。
再也顧不上麗妃,歸晚心頭百轉千回,暗暗心底掙扎,等待此人再次開口。
時間一點點地流失了,殿內幽沉,麗妃一抽一促的不平呼吸和抑鬱著的泣聲,襯著寂靜出奇地詭異,耐心在渲染著悲戚的氛圍中漸漸地被消磨,那個男人卻沒有再開口。
歸晚有些緊張的心情沒有隨著無聲的殿堂變得平靜,精神反而越綳越緊,理智的弦高提,心有種跳到喉口的感覺,膝蓋早已沒有了任何知覺,手臂也麻木了,暗暗調整呼吸,讓急跳的心平復少許。
「哭夠了?」淺淺的笑聲在空氣里染開了,好似一個頑童看夠了戲之後的嘲諷。
麗妃似乎不敢接話,只是哭泣聲一壓再壓,變成幾不可聞的抽泣,好半晌,才又開口答道:「是這賤婢辦事不利……我,我已經……儘力了……」申辯的聲音都是楚楚戰慄的,這樣的低姿態,柔弱可憐地能勾起任何人的同情心。
「盡了心?」如同鬼魅般的聲音再起,清澤的像是吹拂過湖面的微風,「既然事情已經到了現在的地步,你就儘力地去做好最後一件事吧。」
如此溫柔的話語,聽到耳里,歸晚卻覺得汗毛直豎,陰冷的寒意直透心底。
麗妃似乎驚呆了,哭泣之聲驟停,半晌之後,溫婉的笑聲傳了出來,一聲一泣,無限悲涼:「我就知道……你還是向著她,你這沒有心的人,你是妖魔……」
被稱之為妖魔的人不怒反笑,柔如柳枝的輕折,充斥著整個大殿。
「三年前……三年前的那天,是你在桃樹下折下花枝給我,說人面更勝桃花,當時真的好美啊……那粉嫩的桃花……為什麼呢?又到了桃花盛開的季節了,你卻不再眷顧,你沒有心的嗎?」聲聲的控訴變得有些尖銳,猶如垂死前的掙扎。
「三年前,你的確面勝桃花,可是現在,要再照照鏡子嗎?」
麗妃再次沉默,突然間殿內又傳出衣服磨擦和重物墜地的聲音,正在歸晚錯愕不已之時,啪地一個巴掌響徹大殿。
「沒有了恩寵,難道連自尊和身體都要拿來作賤嗎?」蘊涵著霜冷的譏聲,吐出惡毒的語言,語態卻又溫柔無限,猶如情人間的低語。
哭聲再次響起,所有不同的是,哭中夾著笑,瘋瘋癲癲地呢喃:「對啊,你不會再眷戀了,你是無心的人……呵呵呵呵,你連自己的孩子都殺了,你還有心嗎?」苦澀的笑聲不斷出自麗妃之口。
「哦?你怎麼就確定那是朕的孩子,而不是樓澈的孽種呢?」
眼前一片黑暗,茫茫然,歸晚驟怔,不自覺地提起麻木的手撫上胸口,感到輕微的跳動,這才相信所聽到的事實,說話之人居然是當今的皇帝——鄭鋶。
她連做夢都不曾想到,在螢妃葯中下藏紅花的居然是那個將三千寵愛臨於螢妃的人。為什麼會這樣?
印象中,皇上是一個懦弱的人,沒有君王的氣魄和霸氣。偏偏此刻只聽聲音,就讓她有種莫測高深,陰沉難抑的感覺。兩年前,鄭鋶能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靠的就是一個「仁」字,莫非一切都是假象?
想到這裡,歸晚定力再好,也不免冷汗淋漓,偏頭看向德宇,也是臉色煞白,唇薄如紙。
歸晚苦笑隱然,突然想起娘親從小告誡的一句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權謀之術浩瀚無邊。在高位者必有其過人之處,不可小覷。
手緊握成拳,直到指甲刺痛了自己,痛楚傳來,歸晚才漸漸擺脫恐懼和慌張之情,鎮靜下來,輕抿唇,默默地隱藏在黑暗中。
「樓澈權重,端王跋扈,我能隱忍到今日,已經是極限了,怎會再容忍她把那個野種生下來呢?」反問的語氣似乎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似的。
「你沒有心的……你明明就不確定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其實你也很可憐,為了龍椅,活得都不像自己了,連面對枕邊人都要偽裝……難道你把痛苦放到別人的身上就能快樂了嗎?」麗妃笑聲陣陣,似乎又恢復了溫柔賢淑的樣子,可是殿內人全都心裡明白,她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已經是要死的人了,就不需要多想些什麼了,好好享受自己餘下的時間吧。」
殿內再次沉默,歸晚有種胸口被石壓住的感覺,身上忽冷忽熱,交替來襲,思緒略微有些混亂,沉鬱的心情猶如自身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皇上……」麗妃悲戚之聲再起,輕柔但是悲傷的問,「你愛過我嗎?」
輕哼出口,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如果你還有一點用處的話,我想我應該還會愛你一段日子的。」
「那你愛螢妃嗎?」
「愛,朕當然愛她,她可是朕用來牽制樓澈的好棋……目前為止,還沒有想過要丟棄。」
麗妃笑了,笑得猖狂和得意,似乎有什麼很開心的事情一般,倒不像一個臨死之人的開懷,笑聲硬生生被扼斷,那陰魅的聲音柔情四溢地問:「笑什麼?」
氣息被掐斷,只能艱辛地吸取一點點的空氣,嘴裡斷續地喘道:「皇上……你好可憐……你居然……不……不懂……不懂愛。」
一句話完,所有的氣息都消失了,衣服接觸地面,人慢慢的滑落,只有她臨死前的恨和怨似乎還留在殿中,悲凄之情久久不散,以致於連下手之人似也被怔楞住,不發一語,沒有一個動作。
想不到麗妃就在此處結束了生命,歸晚對她有些厭惡的同時也產生了憐憫之情,在死之前,她畢竟還是流露了些微的善良,何況她本身的命運是如此的可悲……
「偷聽夠了?」腳步慢慢踱近,一邊開口輕柔地問,微風拂面。
龍椅后,心怦然停止跳動,歸晚徹身冰冷,如掉冰窖。
一瞬間,歸晚產生了種錯覺,漸漸逼近的似乎不是當今天子,而是妖魔,那種只聞聲音的妖異感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間接影響了她的判斷力。如果這龍椅是雙邊懸空,她一定會選擇兩人犧牲一人,毫不猶豫把德宇推出去,但是這御乾殿的龍椅一頭連著巨大的琉璃水晶扶柱,只有歸晚一邊是懸空的。
鄭鋶似乎有意折磨,腳步放地很慢,有節奏地靠近,很輕,很輕,不沾塵似的,歸晚心急跳,頭一次感到與死亡如此貼近,就算是在鳳棲坡墮馬墜谷,在弩族長箭貼袖而過,都沒有此刻這麼驚慌過,心頭千百個念頭一閃而逝,卻沒有一個脫身之法。
腳步突然停下了,隔著椅背,歸晚似乎都聽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輕笑聲,心神一恍惚,一隻手已經抓住了她的肩膀,身子被一股強大的拉扯力拖曳出椅背,一個踉蹌,只聽到「嘶——」的一聲從領子處傳來,歸晚跌倒在龍椅前。
被拉扯時,歸晚頭上的宦官帽子早已掉落,一頭飄逸如綢的長發脫離了琉璃簪子的束縛,如上好的黑絹散開,琉璃簪砸到地上,與地面的大理石一個碰撞,清鳴如同玉碎,被這碎裂之聲所驚,歸晚立時回神,心平如鏡,神清似水,抬頭,直視天子。
金冠束髮,內穿一身白色儒衣,很隨意的搭著黃袍,不知是不注意,還是剛才與麗妃糾纏時,衣襟沒有拉好,額邊幾根凌亂的髮絲垂下,平日里儒雅的皇上此刻帶著三分邪氣,傲睨之態盡顯,皇家的貴氣展露無疑,眼神里頗為驚訝,細細打量著歸晚。
原以為是個小太監闖入這御乾殿,拉出之後,居然變成了精靈,清雅到了極致的風韻,一眼就讓他認出眼前人就是:「樓夫人?」輕笑含於口,似乎發現了什麼有趣事物一般。
隨意一甩袖,也沒注意這個動作有多麼自如優雅,歸晚手撐地,正要起身,這才發現腰帶鬆開,剛才那一下的大力拉扯,衣服從后領到左腰被龍椅上飾物所勾,裂開了大口子,此刻隨著她的動作,衣服敞開,露出了玉背與香肩,僅僅是輕蹙眉,隨即又一笑置之,歸晚站起身,也不理會那滑落肩頭的衣服,淺笑吟吟,回視鄭鋶,禮道:「參見皇上。」
「靜謐如水,青絲如綢,笑如淡梅,如月皓然,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人。」
薄唇吐出讚賞,鄭鋶眼光流轉在歸晚身上,還沒有說出口的,是歸晚身上無法形容的異魅和那隨性而至的自如,觀之心神蕩漾。
「得皇上如此讚賞,歸晚愧不敢當。」平靜地好似兩人在街上碰面一樣。
眉一挑,利芒掠眸而過:「樓夫人在椅后做什麼?莫非也對這龍源之地產生了莫大興趣?」
今日方知這君王何等的厲害,跟平日總是依靠樓澈出主意的人判若兩人,如非機遇巧合,親眼所見,歸晚還真不敢相信,唇瓣輕啟,話音清揚動人:「皇家浩瀚之氣,歸晚傾慕,趁著無人,進來觀賞,搗了皇上雅興,是我之罪。」
狀似無意地往周圍四顧,看到殿內透進了幾道光,原來躲在龍椅后沒有注意過,再望龍椅一瞥,暗驚,原來如此。
她一直疑惑皇上也是普通人,怎麼知道有人躲在龍椅之後,此刻才發現,御乾殿的採光大有文章,用琉璃水晶權當鏡子,此刻,從外面透進的光,正好照在琉璃上,把龍椅后的半個位置情況反射了出來。
暗自大駭,不敢再望向龍椅后,怕鄭鋶發現還有一人,歸晚重新把眼神移回天子。此刻只要能拖延,有機會讓德宇公公出殿,那性命無疑就保住一半了。
「夫人雅興倒好,不知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鄭鋶笑睨著輕道,柔情奕奕,精冷的眸光卻鎖住她片刻不放。
這個問題無疑是最難答的,心一定,歸晚緩緩露笑:「全部都聽到,半點沒見到。」嬉戲似的言語,說的卻是最真實的答案。
「夫人的誠實真是高尚的品德,讓朕也頗為犯難,如此高潔的人性,竟要在我面前消失了。」春風如笑,卻隱含殺意。
心中很想退開,卻不得不咬牙略進半步,歸晚將掠到頰旁的髮絲輕掬而後:「皇上何必慌張,歸晚並非你必除之而後快的人,難道,皇上認為今日之事全做錯了?」
「朕怎麼會錯?」俯視天下的倨傲。
「只有錯的人,才要掩飾錯誤,既然沒錯,皇上何必耿耿於懷?」反問一聲,歸晚眼神悠淡,不怒不慌,倒似在講述事實一般。
「夫人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呀,」抬起手,把歸晚拉近身旁,半是欣賞半是複雜的表情,「都讓我快不忍心看你死去了。」
手猛地扣上她的頭頸,稍稍用了些力,歸晚脖間一緊,頓覺呼吸困難,抬眼時,注意到鄭鋶的眼神有淡淡的迷茫,雖然一閃而逝,但卻真實存在,不管如何,這都是一線希望,歸晚手握住鄭鋶的手腕,似看到什麼出乎意料的事一般,尖聲道:「麗妃娘娘——」
頸子突然被一松,鄭鋶陰鬱著臉,雖然沒有回頭,但是在那聽到驚喊的一瞬間,放鬆了力道,冷著臉看歸晚慢慢調整呼吸。
輕吐幾口氣,歸晚緩過氣來,雖然心中暗恨,抬起臉的剎那,臉上還是漾開如蘭似的笑容:「帝王非是無情人,麗妃娘娘死得不冤了。」
「你以為朕不殺你是因為她嗎?真是可笑,她活著尚無這個本事,死了又有何懼?」
「死人固然沒有什麼好忌諱的,但是之前說過的話,卻怎麼也抹滅不了,即使是高坐龍椅上,也有些無奈吧。」凝眸冷吟。
「只要你死了,今日的一切,又有誰知呢?」發出悚人入骨的笑聲,鄭鋶走前半步,又把歸晚的身形罩住。
歸晚站在原地不動,直到鄭鋶的氣息來到面前,依然沒有任何舉動,只是在他近靠,手又再次放到她脖子處時,對上他的冷眸,細看的同時,異惑般地開口:「我死了,難道皇上也能把那些話給忘了嗎?只怕不行吧。」聲音軟軟的,直透人心似的。
動作硬性停住,鄭鎦扣頸的動作不變,卻一點力都沒用,暫停了片刻,薄笑再次逸出口:「有趣,有趣……」狀似無意的,手指脫離脖子的同時,滑過歸晚裸露在外的肩,順延著零落的衣袍來到腰間,腰帶早已鬆開,被鄭鋶輕輕一解,飄落到了地上,外袍隨之脫落,裡面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勾壞領子的襯衣,如雪肌膚,穠纖身段,還有那面不改色的隨性自如之態,極盡的媚惑,妖異致極。
眼神有些幽深,天子的眼光在歸晚身上流連再三,嘆道:「夫人的鎮靜讓我艷羨非常。」
看他的眼神深處一片清平,暗驚此人怎麼如此莫測,知他現在殺意銳減,歸晚放鬆三分:「皇上得盡天下,有什麼不是你的,又怎麼會羨慕他人呢。」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非常接近,鄭鋶對過耳的話似乎並不上心,手指拉過歸晚的髮絲,在手指中繞圈打轉,這個動作像是具有極大的樂趣似的,他樂此不疲。青絲繞圈,把他的兩根手指圈住,他淺笑出聲,一扯頭髮,把歸晚帶入懷,一手緊扣腰,一手纏著髮絲,撫著她的細緻嫩滑的肩,輕語道:「你如此聰穎,當猜猜,我到底殺不殺你?」
此刻已有點摸清此人品性,極端的殘暴與陰騖,更可怕的是,還把些隱藏在他儒雅的外表下,讓人膽寒,歸晚啟唇清吟:「那皇上何不和我一賭?」
「你以為,你有和我一賭的資本?」鄭鋶輕諷出口,手上卻放鬆了禁錮,摟著歸晚的腰,讓她得以順氣說話。
「勝負尚難料,何懼有無資本?」悠揚之聲盈盈悅耳,歸晚自信中帶著狡黠。
一陣輕狂之笑響於殿堂,鄭鋶眼中竄起火光,傲然而睨,揚眉冷笑,柔聲輕語:「我倒很想知道,夫人和我賭什麼?」
歸晚心頭微寬,知道他暫時不會下殺手了,唇邊弧度一勾,引出美麗弧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