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暗戰(一)
第25章暗戰(一)
一聲剛落,刺客迅速向內靠攏,都沖著那人而去。可憐那官員本已嚇得魂飛魄散,此刻更是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張大著口,只能發出嗚的哽咽聲。
刺客或砍或劈,一副以命搏命的方式,侍衛節節敗退,即使轉移了目標,情況仍然危急萬分。林瑞恩站在皇上一側,銀色軟劍緊握手中,光影閃動,殺退靠近之人,血光四散,血腥之味彌散。
站在皇上之側,刀影,劍影,人影,錯亂地在眼前飛掠,剋制不了的緊張與慌亂湧上姚螢心頭,本還抓著皇上的手不知不覺間鬆開了,胡亂地四轉著視線,搜索著……他在哪?
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不對
他在哪?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頭微微一偏,原來他就在三步之外,鎮靜地指揮著其他人,找到了……太好了,找到了……這次抓住他,再也不放手了……再也不放……
衣袖驀地一沉,樓澈詫異地回頭:「……螢妃娘娘?」
「螢妃娘娘,退回去比較安全,」樓澈皺起眉,顯出些不耐煩的情緒,「鬆手!」
不行!不能鬆手……心裡似乎只剩下這唯一的信念,像抓著溺水前最後一根稻草一般,姚螢死死拽住樓澈,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似乎在那手中才能擁有片刻的安全,信任和溫暖,所以要牢牢抓住……
忙亂間顧不上這麼多,刺客已經來到樓澈的眼前,刀影晃動,竟當面而來,一聲金鳴,橫插而入的刀擋開了砍勢,樓盛沖身擋在樓澈之前:「相爺,沒事吧?」
「你在做什麼,不是讓你保護夫人嗎?」樓澈高揚的聲音里略帶激動,忙轉左望,歸晚竟然不在原地了,臉色微變,冷冷的眼光瞪向樓盛。
樓盛一邊揮舞著刀影,一邊趁隙回答:「相爺放心,夫人退到安全之處去了。」
心下稍安,情形慌亂,他不能回頭,身邊還有一個沉重的包袱般甩不開,心頭惱怒無以言喻,偏偏此刻情況如此特殊,不能發作,只能再次冷靜地打量全場,瞳眸深沉,這事……似乎有些蹊蹺。
跟著兩個相府的侍衛退向後,歸晚一邊注意著拚鬥的情況,刺客的兇狠像極了死士,情勢危急,邊退邊回首,突然瞥到一個人影,那不是螢妃嗎?一個怔忪,迎面撞上一道身影,抬頭一望,居然是鄭鋶。
冷冷觀察著全場,鄭鋶的面色略帶些沉重,眼看歸晚靠近,浮上絲淡諷的笑:「怎麼,夫人也來救駕嗎?」
抿著唇畔,歸晚沒有反駁,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繼續回眸凝視。
情況漸漸好轉,林瑞恩的劍芒利光,阻住了一切威脅到鄭鋶和歸晚的傷害,侍衛畢竟久經歷練,訓練有素,打鬥不久之時,樓澈一方首先控制了局勢,相府的親衛向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頭領圍去,果然分散了刺客的注意力,也從精神上分散開他們。
其他侍衛都是林瑞恩的親隨,征戰沙場多年,在毅力和鬥氣方面都是一流的戰士,時間一長,就顯出了厲害,刺客大半被殺被俘。
刺客首領卻依然頑強,被圍其中,仍在奮身相搏。
林瑞恩殺退身邊所有人,一身淺色儒袍此刻居然已經被血浸紅,斑斑之跡可怖之極,手腕微動,甩去軟劍上的血水,看到刺客首領與侍衛戰成一團,殺意頓起,想要走前,回首欲向皇上報告,一瞥之下,居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頭一驚,楞在當場,臉上寒意消去,把軟劍收到身後。
就在此時,那刺客首領大吼一聲,向那被誤認為皇帝的官員撲去,眾人具是一驚,還來不及呼喊,林瑞恩反手將手中軟劍飛刺而去,被銀光一擾,刺客首領被阻,劍勢略歪,刺中那官員的手臂,鮮血淋漓,在眾人驚呼下,官員吭也沒吭一聲,就地暈了過去。
侍衛們立刻上前,活捉了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首領。
激戰僅僅是半盞茶的時間,卻恍如半日,本是秀麗明媚的紅葉風景,此刻卻被添上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屍體躺滿山腰,其中還夾雜著被迷煙熏倒的官員幾人。侍衛們迅速處理著傷患,即使是較為鎮定的幾個高官,也留有些戰後的餘悸,表情獃滯沉鬱,游山時的雅興已經九霄雲外,不見蹤影。
歸晚看著林瑞恩捉拿刺客首領轉到較遠處拷問,心才平定下來,轉而看向樓澈,眼光剛落定,心一沉,暗呼糟糕。
姚螢流著淚緊抓樓澈,那苦楚無依的模樣,讓人望之心酸。局勢平靜下來,幾個離得稍近的官員首先發現這個狀況,接著,越來越多疑惑和吃驚的視線投向兩人,但因一人是當朝首輔,一個是後宮寵妃,而不敢輕易議論,只能暗暗打量,心中嘀咕。
這種詭異難辨的氣氛很快蔓延到整個山腰處,切切私語之聲悄泛,眾人似乎已經將剛才的行刺事件拋到了腦後,而對眼前的古怪情況興起了莫大的興趣。
樓澈眉宇深鎖,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重力甩開姚螢,注意到所有視線都在明裡暗裡偷瞄,已有些不耐和怒意,對著身邊兩人一使眼色,兩侍衛忙上前,一邊一個拽住螢妃的手臂,幾乎是帶著強行的拖,才把螢妃拉開樓澈身側。螢妃本是腦中一片空白,只想抓著唯一希望,此刻被外力一驚,立時清醒,環顧四周,楞在當場,諾諾不敢多言。
此時的情況已算是尷尬之極,眾人不約而同轉向皇上,想從他臉上表情看出些什麼端倪。
鄭鋶還是那種溫和的笑容,對著樓澈與螢妃道:「樓卿和愛妃沒事吧?」那語氣親切,能暖人心似的。
歸晚脊椎冷意上竄,近處看鄭鋶那無懈可擊的偽善,更覺深沉,心中知道,他如此相問,突顯出了自己的無辜,也把一切譴責之源推到了樓澈和螢妃的身上。
果不其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剛才那種情況的玄機,此時見皇上還似蒙在鼓裡,注視樓,螢的眼光中又多了一份譴責和鄙夷,而對於那個君主則感到點同情,更有甚者,一些重權之臣,開始質疑,樓相的權勢是否過大?隱隱中,眾人的心中產生了憂慮的情緒。
樓澈舒眉,低身一恭,以平穩的聲音答道:「謝皇上關心,剛才螢妃娘娘和皇上衝散,抓著臣非要回到皇上身邊,可把臣給愁壞了……」
這舒怡暢沐的聲音入耳,緩解了剛才還有些緊繃的氛圍,但是眾人雖然暫時解了疑惑,但是剛才那一幕深留於心中,嘴上不說,卻也埋下了隱患。
就在這氣氛不明,異常複雜的情況下,林瑞恩從山腰的另一頭走了回來,恭身行禮道:「皇上,要不要親審刺客?」
鄭鋶聞言正色,手中摺扇舉起,輕觸下巴,悠然道:「帶他過來吧。」
刺客頭領很快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眾官剛才都見過他的兇狠,此刻雖然被俘,但是兇惡之氣仍在,紛紛扭頭,不敢多看。
「撲通」一聲押跪在地,侍衛站在一側。鄭鋶也仔細打量起對方,嘴裡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殺錯了對象,訝異之色飛掠過眼眸,一閃而逝,閉嘴不答。旁邊侍衛見狀,上去就是一鞭,狠狠打在刺客首領的胸前,一道血痕從早已破爛的衣服里隱顯,血絲淋淋,別說眾女眷不忍再看,就是不少官員,也做出可憐之態。
刺客首領倒是個真正的硬漢,吭也不吭一聲,依然是那副任君處理的樣子,不痛不癢,見此狀況,眾侍衛恨得直咬牙,偏又莫之奈何。
鄭鋶攏起眉,盯著刺客首領,默然不響。樓澈本欲下令,想起剛才那種情況,此刻實不是開口良機,眸瞳黑幽,抿唇不言不語。
「看來你還真是硬漢一條,朕也不忍傷你,想必你家中也有父母妻兒,如若有些損傷,豈不傷了他們的心?」動情的話語,希望打開跪者一絲心理缺口。
刺客首領的表情剎那間鬆動了些,調整了下姿勢,暗啞開口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我不會告訴你主子的名字。」語氣中似乎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堅定了。
「你不說也沒關係,朕不會強迫你的……但是朕實在不明白,何處與人結怨,需要性命相抵?」鄭鋶無辜的話語加上一副儒雅外表,連表情都入木三分,似乎能讓人感受到他的心痛與無辜似的。
「行刺朕的人到底是誰呢?」
歸晚被他那故意拖長的音調微驚,轉頭之際,看到鄭鋶遮在扇下的嘴角分明勾著淡笑,魔魅之極。
旁邊的李公公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暗示,立刻介面:「皇上,不會是……端王吧?」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還沒轟然起聲,那刺客首領已是一震,眼中利芒大盛,驚訝地向皇上看來。眾人見之,驚呆在當場,這刺客首領的表情無疑是肯定了前面的推測。頓時山腰上暴起喧嘩之聲。
此次游山,端王的確沒來,莫非……想要行刺皇上的,真是端王?
心突地漏跳一拍,歸晚看向樓澈,只見他面無表情,事不關己的樣子,雖然心中明白他應該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但在那剎那間,心還是慌了起來。
朝堂之制,自古往來是制衡原則,朝中勢力決不可一面獨傾,而必須有相應的政敵相抵,這樣的權力牽制,才能保持朝堂的安定。而此時端王被供,代表端王之勢極可能因此事受牽連而消解,對樓澈來說,此事只能是半喜半憂,如今局勢已經產生了微妙變化,雖肉眼不見,歸晚心下揣測,這喜憂間,只怕是憂更甚……
滿地紅葉隨風而振,血染之上,倒越發顯得蕭條起來,數十道的視線,或驚訝,或嘲諷,或興奮,種種暗潮蜂擁而來,站在皇上身側,被這些眼光略掃過,都感到一陣倉皇,歸晚輕咬著下唇,看著林將軍又對著刺客首領審問了些什麼,耳過里的聲音飄過,卻半點沒入心。
「看來樓夫人是受到了些驚嚇……」被鄭鋶提到名,歸晚回過神來,看到眾人都帶著些同情地望著自己。往地上一望,那刺客首領已經不在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神遊了不短的時間。
「謝皇上關心,剛才的確是兇險至極。」裝柔弱也不失為逃避這洶湧複雜的好辦法。
「讓這麼多人受驚遇險,真是罪大惡極,朕決不會輕易放過這幕後之人。」鄭鋶的視線眾臣中遛了一圈,問道,「那麼這案子到底交給誰來理較好呢?」
又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扔了下來,明知此事牽連端王,誰敢輕易站出來接案子,眾官面面相覷之中,不約而同把頭低下,避開皇上試探的眼光。一聲出口,半晌之後仍無一人應答。
終還是把眼光對上了樓澈,鄭鋶淡笑:「看來還是要麻煩樓卿了。」
這話聽到歸晚耳里,多少是帶點揶揄的味道,心裡很不舒服,哽住了似的,耳邊卻聽到樓澈沒有任何感情的:「是,謹遵皇命。」
事情到了這裡總算是結束了,侍衛忙著整理,官員們過了一會也恢復了些氣氛,只有那螢妃杵在那,贏弱之姿,很是可憐,皇上也沒想起她似的,不與多加理會,官員中無人敢開口觸及這個話題,歸晚慢慢走回樓澈身邊,吩咐樓盛攙扶螢妃回身,這才解了她站在皇上身邊,而螢妃站在樓澈身邊的古怪窘境。
樓澈始終沒再開口說話,不怒不喜,置身事外的樣子擺了個十足,直到踏上回程馬車的那一刻才露出點些微情緒,略沉鬱,輕聲對歸晚道:「歸晚,你暫時離開京城,去你兄長那休息一陣,可好?」手撫上她的頰,親昵的流連。
騰地胸口湧起不祥的感覺,回視他,歸晚很堅定地搖搖頭:「不,我要留在這。」這京城的風涌潮動已經透出了先兆,宦海沉浮,頃刻定輸贏,她又豈會不知這其中的道理,知道樓澈此舉是保護她,她並非不想領這個情,只是內心害怕,怕若此時逃避,必會後悔終生。
酸澀的情潮暗暗流動,歸晚伸手反握住樓澈的掌,柔聲呢道:「福禍難測,我意隨之。」眼眶裡微微熱流,卻盈然不落,她勾起如花笑顏。
樓澈眸光更深,嘆了一聲,輕樓歸晚入懷,一語不發,另只手撩起車簾,幾輛馬車也在旁邊慢駛著,歸晚順之看去,那最大最華麗的車就在不遠處,想必皇上就在其中暗自發笑吧,想到這,惱意上來了,輕哼一聲。
「歸晚,端王雖跋扈,但是要論謀逆的可能,連三成都沒有……」慢悠悠地在歸晚耳邊敘述,樓澈顯得有條不紊。
「有人陷害?」開始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端王再蠢,也不會就這樣貿然行動。
雖然這個念頭在腦中滾過千遍,此刻脫口而出,還是覺得心寒,這皇上,不會真是為了集中皇權,要開始排除異己了吧?
「端王不是省油的燈,這事可沒有這麼容易善了……」樓澈不變的溫潤,含笑著分析,「京中又要發生大變化了,你在這裡,我不放心,還是離開這吧。」
不再拐著彎相勸,樓澈把話挑明了,就想將這心之所牽,心之所系送到安全的地方:「等這場風波過後,我再把你接回來。」
聞言甩開他的手,歸晚直起身,有些怒意地瞪了他一眼:「離開京城就萬分安全了嗎?我不離開,只有這次,我決不會聽你的。」
似乎沒有任何周旋的餘地,樓澈看著歸晚堅定不移的表情,也有莫可奈何之感,兩人只好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胡亂扯了一些,馬車已停在了相府門口。
回到相府,管家早已準備了晚膳,歸晚也確實餓了,心情不是很好的情況下,還是胃口大開地吃了一頓飽飯,才吃完,管家端著酒進來,放在桌上,樓澈親自倒了一杯,遞到歸晚手上,勸道:「今日你又受驚又吹風的,喝點酒,暖暖身子,驅走寒氣。」
歸晚接過酒,見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抬頭注視著自己的眸里情意流動,心頭泛起甜絲絲的味道,酒入口,醇香之味化開,讚歎一聲。樓澈淡笑,兩人席間談笑風生,似已將今日種種不快丟之腦後,成婚以來,這頓晚餐吃得最為開心。
歸晚笑意悠然,說笑之間,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昏昏欲睡之感襲來,眼前也漸漸模糊,人影錯動,她逸出類似呻吟的聲音:「酒里……」
樓澈上前扶住她下傾的身體,無限憐惜地道:「歸晚,在晉陽等我來接你。」懷中人已經沉入夢鄉,他樓著她,久久不動,萬分不舍地盯住她的睡顏,直到時間不能再拖,一夜過去,天色竟已微亮,他才抱著歸晚走出院子,樓盛早已等候在旁。
清晨之際,相府的後門口,一輛馬車駛出,揚蹄絕塵而去。
一陣顛簸之感越來越強地傳進腦部,歸晚倏地睜開眼,入目的是車廂,昏睡前的記憶一點點地湧進腦中,她輕咬牙,一掀車簾,樓盛背對著她正專心致志地趕著車。
「停車。」歸晚大聲命令,因為有些激動,連聲音都失去了冷靜。
置若罔聞地繼續趕車,樓盛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堅定:「夫人,忍耐一下,再過兩天就到晉陽了。」
歸晚聞言一驚,想不到自己已經離京兩天多的路程了,心裡更加焦急起來,看著兩旁的風景飛一般的後退,心頭念頭飛轉,高掀車簾,作勢要跳。
察覺到身後人的動靜,樓盛嚇出一身汗,急忙拉住韁繩,一聲急嘯出於馬口,車軸拖動,停了下來。樓盛急忙跳下車,看到歸晚無恙地坐在車上,這才緩了一口氣,恭敬道:「夫人,相爺交代了,無論如何讓你先去晉陽。」
凝著臉坐在車上,歸晚輕哼出口,悠淡地道:「轉頭,回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樓澈如果在此次的爭鬥中失敗,她無論逃到哪都難以倖免……
雙膝一曲,樓盛跪倒在地,口中勸道:「夫人,小人受相爺所託,不敢違抗。」半晌之後沒有聽到半點迴音,樓盛正感到奇怪,低著頭的視線卻看到一雙精緻的絲履落在面前,他詫異地抬起頭:「夫人……」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甩過樓盛的臉,面上並不痛,卻在一瞬間定格了他的腦子,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似的。
「我們在這浪費時間,京城說不定已經天翻地覆了,你怎麼如此糊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不懂嗎?真正掌握命運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皇上,是自己,」歸晚苦笑著吟道,聲音略有高揚,「快轉頭,我們回京。」不給對方任何回絕的機會。
被歸晚短短几聲訓震住,從沒有看過這個雲般女子如此疾言厲色,聲聲輕喝如當頭棒喝,樓盛急忙站起身,扶著歸晚上馬車,狠狠心,揚起鞭,轉拉韁繩,馬車調頭,往來時的路上飛奔而回。
顛簸不停的似乎已經不是馬車,而是自己的心了,浮上淡淡苦笑,歸晚閉目養神,仔細思考著楓山上遇到的行刺事件。
從原路返回,又花了兩天的時間,等馬車趕到京城之時,正是清晨,車輪滾過青石路,發出一陣滑動聲,歸晚昏昏欲睡,半是夢半是醒,迷糊間聽到一陣喧嘩聲,驀地從淺眠中驚醒,馬車突然就停了下來。
「夫人,」樓盛的聲音支支吾吾的,「前面好象是禁軍……」
拉起帘子觀看,京城的街上居然全是禁軍,往來不息,歸晚四顧之下,居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微蹙眉,脫口道:「林染衣?」
看到居然是她,這才了解為何剛才樓盛的聲音如此奇怪,歸晚心下疑竇頓起,將門林家一分為二,一守京城,一守邊關,極少一起出現在同一地,林染衣突然現身京城,莫非是被皇上秘密召回的?
「夫人,他們似乎是包圍了端王府。」
「我們跟去看看。」毫不猶豫拋下命令,歸晚也有些好奇,闊別四日,京城到底又發生了什麼變化。
馬車慢慢地跟在禁軍之後,樓盛放慢速度,怕被林染衣注意到,心情十分複雜,就這樣一路尾隨來到端王府門口。
昔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此刻偏是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的樣子,石雕的獅子也在霧色中失去了獠牙,倍顯蒼涼,朱紅的大門敞開著,禁軍出出入入,來回忙碌。歸晚坐在車中,支手撫腮,凝神觀察。
從端王府從搬出一箱又一箱,禁軍士兵的臉上有些帶著嘲弄般的笑容,歸晚暗嘆,平日這些官兵要進端王府都是戰戰兢兢,今日倒是風水輪流轉了。
時間過去好久,端王府中又押出了一批人,穿的都是綢衣錦帶,男女皆有,共二十來人,其中更有一個四歲的孩子,被士兵押出門時,放聲大哭,哭音凄厲,聞之讓人心碎。歸晚又仔細看了一遍人群,居然沒有看到端王,暗暗驚訝。
「夫人……」樓盛輕喚出聲,「你看那邊,好象是狀元爺。」
少年的影子突然走進視線,歸晚怔然,從端王府中最後走出的居然是他……歸晚依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樹叢中清爽淡雅的少年,清澈透明的不沾塵似的感覺,一切是錯覺嗎?
林染衣和京城督衛上前,督衛更是前倨后躬,諂媚得無以復加,管修文卻是冷淡的樣子,三人站在門口不知說了些什麼,京城督衛才又匆忙走開。
簡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歸晚半驚半疑地看著眼前一幕,這個真的是那個會吟著春思的質樸少年嗎?難道官袍加身,真能讓人失去本性,宦海如此污濁,白蓮也能化成泥嗎?
「夫人……禁軍快要搜完了,我們還是趁早離開吧。」馬車停在巷口,並非十分安全。
點頭應允之後,合上車簾,歸晚靠回車廂,再也無法入睡,心中翻騰不已,四日之間,難道真是風雲變幻了嗎?
「端王霸道囂張一時,氣焰無人能敵,想不到今日……」樓盛頗為感慨,自言自語道。
歪支著腦袋,歸晚聞聲沉默,剛才那蒼涼的情景,特別觸人心境,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個道理她從小就知,凡事不可太過,必須留三分,才是生存之道。端王敗在這個「滿」字上。歸晚心念一轉,突而想起,樓澈的情況可以說本質上與端王無二致,也是危險之極……
難道,這世上,真是花無百日之紅嗎?
想的有些多了,身子微微酸軟,歸晚側側身,慵懶地躺下,任長發披散,半閉著眼,對著車外道:「樓盛,先去北院。」
車外沒有回應,車廂卻一陣大的震動,不久又恢復如初的速度。半晌之後,車速漸緩,廂外一陣間雜的腳步之聲,車簾輕輕被人從外掀起,辣西施的聲音平緩地傳來:「公子,有什麼吩咐嗎?」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歸晚似沉睡一般,輕啟口說道:「三娘,京城這四天發生什麼事了?」
如鈴的嬌笑低低地傳開,辣西施嬉笑語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公子難道不知?」
歸晚慢慢睜開眼帘,瞳眸幽如夜,掛著若有若無的笑:「願聞其詳。」
清風徐過,清爽怡人。
三娘站在馬車前,把四日來的京城動向全都詳盡地敘述了一遍,一邊戲道:「那刺客死在獄中,端王百口莫辯,但是也沒證據指證他,本以為此事會不了了之,誰知,第二日,竟是新科狀元站出來,提出罪證,給端王定下的實罪。」
「更有趣的是,現在還流傳一個說法,說是那新科狀元是樓相的門生,這一切說不定是樓相想要剷除端王的計謀。什麼刺客啦,罪證啦,都是樓相一手安排的。」
「如今新科狀元平步青雲了,兩日之內,升了三級,可說是御前的大紅人了……」
婉婉道來的口氣看戲似的調笑,歸晚卻因為這話中透露的訊息心情沉重了三分。一直到三娘離開,馬車再次駛動,心如無波之鏡,歸晚再次半倚身,伴著車輪轉動的節奏聲,漸漸入睡。
醒來之時,馬車已停在相府之外,踏下馬車,相府的正門外居然有好些人徘徊等候著,表情似有焦急,不時交頭接耳。歸晚淡笑,對著身邊樓盛戲謔道:「今日倒真是奇怪了,到哪都這麼熱鬧。」
樓盛不敢貿然接言,陪著歸晚走進相府,對老管家那一臉驚訝之色報以苦笑,聳肩表示自己的無奈。
老管家正想上前詢問些什麼,歸晚一揮手打斷他的絮叨:「相爺在哪裡?」
低下頭,老管家很老實地指向後院。
後院秋意正濃,踏入院中,紅楓在空中旋散,清波玉池,裊裊之煙。
樓澈坐在池邊,雅淡的儒衣,玉冠束髮,手中持著釣竿,悠然地在池邊垂釣,感到有人接近,偏過頭,看到歸晚的一剎那,眸中閃過驚訝,隨即又一掠而過,笑語道:「看來樓盛越來越不會做事了。」
歸晚走近,屈身坐在樓澈身側,定定地看著池子,說道:「門外許多官員求見,夫君卻紋絲不動在這垂釣,看來是成竹在胸了。」
薄唇略勾,樓澈微笑不語,池波遇風,漣漪圈圈,他手中的竿卻半點動靜都無。
「歸晚,天山以北,雪色無垠,天地如同一體;江南稠鄉,婉麗雅緻,如雨如愁;你更喜歡哪一處?」
「我都不曾去過,不知如何比較。」
「不久之後,我就帶你去遊覽這天下美景,如何?」
吟然一笑,看到紅葉落湖,悠淡地輕嘆:「夫君,連我都要一起騙了嗎?」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已經又到春天了……」窗前的纖影感嘆似地輕吟,歸晚靠坐著毛氈鋪就的睡榻,凝望著院內因春意四溢而傲放的紅梅,百無聊賴地道。
時間過得如此快,近半年的時間一轉而逝,怎能不讓她感慨萬千。楓山之變轉眼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
歸晚把手從雪裘中抽出,搭在窗欄上,剛觸到,透心的涼意衝上手臂,微縮身子,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依然是如此的寒冷……就像那日,在池邊,她問樓澈,是否連她也一起騙了,他回之淡笑時感覺一樣,那樣的笑容,真是讓人從骨子裡感受到森冷。
半年前,端王府之圍並沒有抓到端王,他就像突然消失在京城一般,後來雖有傳言說端王出現在南郡和羅陵一帶,但終因沒有證據而不了了之。而樓澈,在眾人以為他要獨傾朝廷之際,卻大失眾望地突然閑適起來,每日除了上朝,幾乎不理任何朝政。
「到底打算做什麼呢……」心中的疑惑被歸晚順口呢出,她微蹙眉,思考這個困擾她已久的問題。樓澈半年來幾乎把一半的時間用在她的身上,能看的能游的能玩的,他都陪她遊玩了一遍,甚至連螢妃的失寵,他都不與理會。
樓澈變得不問世事,真的是想過閑雲野鶴的日子嗎?歸晚吐出口熱氣,唇畔邊卻勾起笑,若諷若嘆。從表面來看,樓澈溫潤如無波之青池,春風沐人,可是這池下,到底是驚濤駭浪還是湍流暗礁,卻是無人得知。
想要騙倒別人,就先要騙倒自己……這句話,歸晚似乎在哪聽過,當初過耳既忘,此刻回想起來卻覺得頗為有趣。
身後風動,還沒回頭,如晴的聲音響起:「夫人,外面有客求見。」
縮回已經有些冰冷的手,歸晚無聲地嘆息,又是他……這半年中來了數次,有時帶來新奇的珍寶,有時來笑談半天,有時就是這樣匆匆而來,沒有任何目的,端坐片刻,喝杯清茶,無比滿足似的就離開了。
她越來越看不透他了,記憶里留著的似乎還是那個孱弱清新的少年,可是照他這半年來的所為,似乎現實已經離開回憶很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