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笑面虎
「在下鍾陵縣令柏名茂,敢問夏五姑娘是否安好?」
聽到說話聲,夏秀安撩起帘子,看到一個著官服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站在馬車前,後面不僅有些文士裝扮的人,還有拉拉雜雜一大堆人。
眾人之中,一個錦袍金冠嘴角帶著邪笑的人差點閃瞎她的鈦合金狗眼。
「夏秀安,你總算給我回來了。來,讓我瞧瞧,有沒有缺胳膊少腿什麼的?」那人一把將夏秀安自馬車上抱下來,又是摸她的臉,又是捏她手臂,完全一副壞男當街調戲良家女子的畫風。
周圍的人都目瞪口呆。
夏秀安一把抓住在她身上亂摸的手,笑眯眯道:「大表姐,你的手摸起來還是那麼柔若無骨,什麼時候能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粗糙有力啊。我真的很期待。」
本在享受當街調戲小姑娘,想看小姑娘羞怯又無地自容模樣的江若錦英氣地眉目一挑,「夏秀安,你要不要這麼煞風景?不說話嬌羞一下小會兒會掉塊肉么?」
「不掉塊肉,可是會掉雞皮疙瘩。」夏秀安重重將她不安分的手推開。
「切。」江若錦無趣地抱臂環胸,「就你這性子兒,跟我家阿寧如出一轍,你們兩個以後不是老死的,肯定是悶死的。無聊。」
「你……你就是安姐兒?」這時一個鬚髮皆白的老翁顫著手指,有些激動地走過來問。
夏秀安轉目一看,依稀有些面熟,她試探著問,「三姥爺?」
「唉,唉,真是安姐兒,竟長這般高了。還特意來看三姥爺……」老翁眼裡瞬息閃起淚花,「差點就出了事……還好人給安全的回來了。」
老人一臉愧疚,夏秀安忙上前扶道:「這不好生生的么?三姥爺應該開心才對。也是我不對,沒提前跟您老人家打招呼,讓您擔心了。」
「是啊,爺爺,表妹不是沒事么?您也該落心了。」說話的是旁邊扶著胡上水的少年,長得眉清目秀,他對夏秀安靦腆一笑,「爺爺自聽說表姐出了事,這兩天都沒安枕。這會兒一高興,手腳都開始發起抖來了。」
「老人家年紀大了,不該再這般大喜大悲,快扶他進屋吧。」容慶不知何時也下了馬車,溫聲說道。
他一出現,眾人眼睛都跟著一閃。都暗道此人好個清絕的俊顏。
「明淵,扶你家老爺子進去。」一見容慶,江若錦就如一隻護小雞的母雞般,一把攬住夏秀安的肩,上下打量容慶,「這不就是上次在楊樓街英雄救美的容大公子?我還真不明白你怎麼在這裡。我家安姐兒如今已經名花有主,你就別打歪主意了。」
說著,就把夏秀安的肩一帶,抬高下巴,像唱戲一般高調道:「安姐兒,先給那邊兒的人打個招呼,就隨我回桐宜吧。」
被人這般潑臉面,容慶站在人群中,神情依然溫淡平靜。早看不慣江若錦囂張跋扈的裴大老爺裴祥過來相請,「容公子,小滿在屋裡正等得心急,你先去給她報個平安吧。」
眼見一眾人都簇擁著主角走了,第一個上前報名號打招呼的縣令柏名茂卻被人無視地晾在那裡,臉上又羞又憤。還是他師爺給他打了個圓場,他才找了個台階下,隨人一起進了裴府。
一進裴家,依蘇小滿的意思,自然是要把夏秀安接到內院問一下情況的,不想那柏縣令卻打上了官腔,「夏五姑娘且先慢。既然你已經回來,總要把事情先說清楚,不然本官跟百姓沒法交待。」
「咦,柏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夏五姑娘被劫,你不去提審那些匪徒,卻跑來要審受害人又是何意?」江若錦斜著眼皮子質問。
被她半夜爆頭,當眾訓話,給他難堪,這幾天柏名茂已經受夠了,心裡也是恨之不及,有火沒處發。
自然他不會說,只是藉機擺出官威威嚴道:「江大小姐說話請注意用詞。說是提審匪徒,匪徒何在?現今苦主有兩方,案子卻沒有頭緒,為儘快破案,本官不向夏五姑娘詢問案發經過找出些蛛絲螞跡,又該當如何?本官是為一方黎明百姓,江大小姐想必與本官的想法一致。」
柏縣令將了江若錦一軍,江若錦暗怒,還要說,夏秀安已截口道:「雖然天色已不早,但父母官要查案,我沒有不配合之理。柏大人是有何事要問?」
柏縣令朝廳堂里眾多的裴家人和胡上水祖孫掃了一眼,「這些事本應該到衙門去說,考慮到一些實際因素,本官先在這裡了解一些情況。如有必要,夏五姑娘明日還是要到縣衙走一趟。」
裴家人還要在鍾陵做生意,即便因為南平侯府的關係地方官禮讓於他們,做起生意來多蒙照拂,在未與自己利益相關前,並不代表他們願意為了一個不太想乾的人去與官府唱反調。
裴家人在夏秀安被劫持之初就已經將步調一致,哪怕蘇小滿求,他們都無動於衷。只不過基於一些面子,把信報向對河,報向了桐宜江家,這已經是他們對之伸出的最大援手。
此刻柏縣令在裴府內直接就向夏秀安發問,一大家人也就裝著一副奉公守法的樣子,沒有多干涉阻撓半句。
看到他們沉默認同的樣子,江若錦氣得大聲冷笑,「欺凌一個弱女子倒是在行。只恨我家的那位徐大人不在!都這麼著吧。哼!哼!我今兒倒要睜大眼睛瞧瞧鍾陵的父母官如何審受害人!」
她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一個美婢頓時給她上茶消火,一個則給她捶背順氣。
「江大小姐言重了,本官是秉公辦案,無愧於心。」柏縣令喚了縣蔚和主薄一起過來聆聽,他坐下后,才對夏秀安問道:「十四日傍晚時,夏五姑娘是否是和鍾陵米行商會的一些人一起坐了一條船前往十八寨中的卧龍寨?」
這些言論一路上聽了不少,夏秀安當即否認,「不是。我們是被船家丟在河中央,然後被龔老三的大船劫持。」
柏縣令點頭,「夏五姑娘的話與你的兩個丫頭的如出一轍。可是那些米商卻說是被卧龍寨一個叫陳喜的人請去做客,因為相談甚歡,還留你們住了兩宿。而且當中從未見過龔勛龔老三。這是你們說詞相左的地方。再者,」
柏縣令道:「卧龍寨在進了三四十蒙面人被血洗的時候,夏五姑娘在哪裡?為何沒與那些米商或者你的兩個丫頭在一起?」
呵,當中細節不問,直接跳過問起了卧龍寨被血洗的事,夏秀安氣得差點笑了出來,乾脆好整以暇的坐了下來,「柏大人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是說我與那些蒙面人一夥,指使他們血洗卧龍寨么?」
她這話說得不卑不亢,淡定如水,聽得旁邊差點又要拍桌的江若錦心頭直贊,直道這個看著弱不禁風的弟妹神思敏捷,一下子就抓住了別人想引她入坑的點進行反向質問。
那縣蔚忙道:「大人絕沒有這麼個意思。我們不過是按夏五姑娘的說法說你們是被龔老三劫持去了卧龍寨,既然如此,緣何蒙面人進寨時其他人都在,唯獨你不見了蹤影。被劫持了的人不是應該被關在某處么?那些蒙面人見人就殺,沒道理夏五姑娘會沒事。我們只是想知道夏五姑娘被劫持後去了哪裡?」
夏秀安眼眸在幾個官老爺的臉上轉了轉,看著他們幾分莊重幾分嚴肅的模樣,心裡慨嘆無論在哪個朝代,無論官大官小,官老爺的嘴臉總是如此道貌岸然,讓人不得不深信他們就是百姓心目中最最廉政的父母官。
「我趁人不注意自己逃走了。逃走時那些蒙面人還沒到卧龍寨。」她竟然還端起裴家事先就奉上的熱茶,眼裡完全沒有幾位官老爺,刮著茶葉,輕啜得有滋有味。
「有誰能證明夏五姑娘是一個人事先逃走了?」柏大人問。被人不敬,他一直在保持的莊重嚴肅已經有些掛不住,嘴角下沉了許多。
夏秀安吹了口茶,又想了想,正要說話,門口有個皂隸過來稟報,說是黑水十八寨俞大當家和三當家一起求見。
柏大人還在說著有請,就有人已經在外頭笑起來,「話不說不明,理不辨不清。夏五姑娘的那兩個丫頭一定要說是被我們三當家劫去的,現在我把人帶過來了。夏五姑娘有何委屈,可當面向他說。」
隨之,那五短身材的龔老三和一個笑得和氣的白面中年人走了進來。
當龔老三看到坐在柏縣令下首的夏秀安,像不認識一樣,眼皮都不眨地徑直走到柏縣令面前行了個禮,「柏大人,敢問夏五姑娘在哪裡?在下好向她賠禮道歉。」
柏縣令一指還在慢悠悠喝茶的夏秀安,「人在那裡。也好,如果你們兩方苦主能坐在一起把事情闡明,本官也好一併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摸清。」
龔老三依言轉過身,面不改色地拂了兩下袖,一揖到底,「夏五姑娘,真是對不住,是我們卧龍寨的錯。陳喜接人的時候,恐怕把你也認成了米商的家眷,就……如果夏五姑娘當時能說明,肯定也不會發生這麼大的誤會。更不會讓夏五姑娘主僕三人險些因我們卧龍寨被血洗而殃及。龔老三在此給夏五姑娘請罪。」
「老三說得沒錯,確實是我們的錯。當然,這事也應該算在我們黑水十八寨頭上。夏五姑娘只管放心,雖然卧龍寨不在了,但是還有我俞以梁在,我們十八寨還沒垮,就自當為此事負起責來。那些受了驚嚇的米商和夏五姑娘主僕我們一定不會讓你們白白受罪,不僅今日備上了薄禮,日後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只需讓人梢一句話,俞某一定沒有半句推辭。」
這兩個人一來就開始唱起了雙簧,一個裝著不認識,把事情全推給了死人。
一個則在不斷提醒她,黑水十八寨不僅僅只有一個卧龍寨,他俞以梁的十八寨還沒動搖分毫,勢力仍在。如果她想和他做對,恐怕還要考量考量一番才行。
當然,他讓她考量的,自然是三姥爺一家的安危。
這個白面兒笑呵呵的,說起話來軟中帶硬,真正讓她見識到了什麼才是笑面虎。
現在官匪一家坐在對面把劫持的事說得滴水不漏,想要龔老三這雜碎伏法恐怕已是不可能。
那麼她又何必給容慶惹麻煩?他一個西楚的質子,本就身份特殊,勢單力薄,如果因為拉他出來證明他曾去卧龍寨救過她,還和龔老三交過手,他日後說不得要被這些亡命之徒報復了。
賀老實和賀麻子的事她就更不能提了,提了他們也不會承認。
所以,她忽然放下茶杯,微微一笑,「柏大人,確實是我記性不好,當時和米商們坐一條船,還真是被卧龍寨的人請去喝茶吃飯做客的。後來有黑衣蒙面人殺上來,為了保證我們的安全,卧龍寨的人還特意把我們藏了起來。之所以沒與米商和浣碧秋韻一起,是寨子里的人怕我出事,給藏到了一個更隱秘的地方。我一時不察,在那裡多呆了一天。幸得有容公子受蘇姑娘之託駕船去那邊尋我,我才得以今天回來。」
兩方面的人等的就是她這一句識時務的話。
如果龔老三的劫人殺人的勾當被坐實了,作為縣令,能讓表面干著正經營生的卧龍寨的人劫持老百姓,再加那些以前受過脅迫的苦主再一呼拉趁機一起聯名告狀,把事情鬧大的話,不說柏名茂這頂上烏紗帽不保,恐怕還會有性命之憂。
那俞以梁更不希望他的十八寨被人打上土匪的印記。現在這樣等於是既保住了名聲,又可以博得江湖上人的同情,到時候聯絡一些相關的武林門派,同仇敵愾地去查那造成血案的人,再殺他個片甲不留。
「事情原來竟然是這般,夏五姑娘還真是倍受驚嚇。不過夏五姑娘只管放心,那些血洗卧龍寨的蒙面人本官一定會查出來,把他們繩之於法,還我鍾陵老百姓一片清明。」
柏縣令說著就和他的一班屬下起了身。
「既然我們之間的誤會已經解開,今日夏五姑娘又才回,已經乏累,本想宴請各位,想必也不合時宜。那就容俞某先行告辭,明日有時間,還望諸位賞臉,俞某已到翠華樓設宴,以示對夏五姑娘的賠罪。」
俞以梁起身客氣地抱拳。
「宴請就不必了。她明日還要隨我回桐宜,沒空。望俞大當家好自為之。秀安,我們走。」
江若錦已經被他們的表演氣得無以復加,但她能把江家的生意獨擋一面,自也有她一些審時度勢的行為準則。黑水十八寨掌握整個黑水流域的船運,如果她真的與他們交惡,於他們江家簡直是一個不小的災禍。
是以,她也只能冷笑著扯起夏秀安往後院走去。
官匪皆被裴家人相當客氣地送走。
胡上水爺孫則還在廳上默默等候。
夏秀安和江若錦到客房的時候,蘇小滿正悵然若失地望著門口。原來容慶進來與她簡單說了一下情況,問了一下她的傷勢,便急匆匆走了。
不過看到夏秀安能安然無恙的回來,她還是歡喜得了不得。
蘇小滿問起她剛才怎麼向官家說明,江若錦又是一連串串冷笑,分明有著對所有人的不滿。
夏秀安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蘇小滿不解,「你完全可以當面揭穿他們,為什麼要說謊?」
「那些米商為什麼要說謊?」夏秀安瞭然地笑了聲,「許多事都身不由已,我又何必要在他們面前辯個真偽出來?」
蘇小滿默然,其實當聽到俞以梁都過來了,她也曾擔心過容慶的安危,現在得知夏秀安一言以避之,她心裡又難受,又感動。
「對不起,秀安,明知道你是被劫,在龔老三那邊受了委屈,為了容公子的安危,你卻不能說出實情……「
夏秀安好笑,「你想多了。這不是為了你的心上人,我必須要考慮我三姥爺一家的處境不是?」
蘇小滿搖了搖頭,也不與她深辯,「還有你這次出事,我舅舅他們這般態度……」
「小滿千萬別這麼說,因為我的事,他們也跟著被打擾,已經讓我萬分過意不去,又怎敢再去責怪?而且你求著容公子去救我,讓他因此耽誤了正事……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報答你們。你若還說這些話的話,我都要無地自容了。」
「說什麼無地自容,無地自容的該是我們才好。也是我們以前虧欠你的……」蘇小滿說著眼裡又掛起了淚,她本不是一個喜歡哭的女孩子,可能因為受傷,竟是多愁善感起來,「我母親和大哥一直都說有負你娘當年所託,沒有好好照顧你,讓你在夏家受了千般苦還反過來罵……」
「行了,你們兩個這一敘舊還有完沒完?那些傷情動感哭哭啼啼的話留著以後說吧。那胡老爺子還在外頭等著呢。」江若錦真是受不得女孩子抹眼淚,行強就要帶夏秀安走。
蘇小滿也不敢再留她,抹乾淚道:「浣碧和秋韻被柏大人帶去衙門問話了,都已經兩天,剛才柏大人有沒有提起她們?」
「表姑娘放心,剛才柏大人一走,浣碧和秋韻就被放了,現在正在前廳和胡老爺子一起呢。」蘭姑恰好進來,道。
夏秀安心裡一沉,浣碧和秋韻竟然被柏大人抓了,如果剛才她不臨時轉彎,他們待拿她們怎麼樣?還真以為她軟弱可欺?
當下就與蘇小滿道了別,和江若錦一起走到前廳,果然看到浣碧和秋韻正坐在桌前吃著裴家送上來的點心。
兩人衣冠倒沒有不整,頭髮也梳得相當整齊,只是面色發白,顯然在衙門的時候並不好過。
「姑娘……聽說你安然回來了,我們還以為是他們騙我們的,沒想到姑娘真的沒事……」秋韻一看到她,嘴裡還含著糕點,竟張嘴就開始哭了起來,像個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一樣。
夏秀安過去就拍了拍她的臉,朝眼裡也泛著淚花的浣碧道:「沒事,都沒事豈不是很好,哭什麼哭?好了,如果你們沒吃飽的話,就去我三姥爺家去吃,現在什麼都不要說,三姥爺已經等了我們很長時間,先去他家吧。」
秋韻含淚重重點頭,「我們一切都聽姑娘吩咐。」
見夏秀安處事如此持重,胡上水暗點著頭,吩咐胡明淵扶他起身,便向裴家大老爺告辭。
裴祥說了一些客氣地話,就和管事把他們親自送了出去。
出得門來,天已黑定。這次有江若錦這個大財主在,行事就方便多了。
不僅在黑水河安排了大船,她的四個美婢還在船上備上了熱騰騰的飯菜。
連日來都沒吃個飽飯的主僕三人頓時大快朵頤,幾乎將飯菜一掃而光。
等她們吃完的時候,船也到了對岸。